莫德雷德看着眼前的景象,此时正值上午,明亮的光线从顶部的排风口照进帐篷内部,冷峻而柔和地照亮了所有物体的轮廓和人的表情。他看到兰斯洛特站在那里,朝安德罗梅伸出手,然而这位性格冷淡的总督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热情。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握住了兰斯洛特的手。
“我也很抱歉。”他的面容在清浅的光线里,如同希腊的大理石雕塑一样无动于衷。
莫德雷德本以为这场对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可是当他走出帐篷的时候,发现居然还不到中午。安德罗梅和兰斯洛特在离开帐篷后随即分道扬镳,兰斯洛特去做什么了他不知道,不过他很确定,安德罗梅直接离开了营地。
安德罗梅没走多久就到了香槟骑士团的营地。拜之前的协同作战所赐,如今两个骑士团的驻扎地前所未有地近,营地外的哨兵都认得他,见他来直接就放行了。他看见加赫里斯的时候,后者正和几个部下一边走一边布置工作。看到他的时候,加赫里斯有些始料未及,不过下一秒就微笑道:“你到我军帐里等一下,马上过去。”
——安德罗梅居然觉得心情一瞬间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儿。
加赫里斯是个信守诺言的人,说马上就马上。他走进自己军帐的时候,安德罗梅正站在桌边,光明正大地翻他的往来函件。加赫里斯有点无奈地走上前,接过案卷问:“你要找什么?我帮……”话说到这儿就住了嘴。因为他看到安德罗梅递过来的案卷,赫然展开到他发给兰斯洛特希望协同发起反攻的那一份。
加赫里斯合上了它,问道:“你在怪我吗?”
“不,”安德罗梅的视线望着那一摞厚厚的卷宗,“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跟他说的而已。”
“怎么说都一样,他都能猜到是你绕过了他直接跟我合作。”
“毫无疑问。”
“……我猜到了。从你之前跟我打招呼,希望我在那个时候发起一次反攻的时候,我就猜你可能会宁愿绕弯子也不用兰斯洛特。”加赫里斯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两个真是……”
安德罗梅打断了他。“不是我们两个之间有矛盾,而是因为我之前的行动没有跟他沟通,到那时候再解释太麻烦了,时间也来不及。”
加赫里斯看着他道貌岸然的样子,也懒得戳穿,只是摆了摆手说:“随便你吧,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不过,我不能一直在你侧翼——尽管我很想——总之下次再闹成这样,我可就真的帮不到你什么了。”顿了顿,他有些苦恼地摸了摸下巴,微仰起头看着安德罗梅说,“我说啊,他是个很优秀的同事,你也是,在这个层面上你们想要信任彼此应该还是可以达到的吧?”
“……大概。”安德罗梅仍然感觉不自在,移开了目光。
加赫里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是给我省点事总行吧!你们两个这样,真是麻烦死了。”
“又没说麻烦你啊,”安德罗梅有些哭笑不得地转回了头,“还不是你自己太热心。”
加赫里斯耸了耸肩:“好歹我帮了你圆了场,不然你们肯定得吵起来,你吵不吵得赢还不一定呢。”
他看到安德罗梅脸上冰封一样的神情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了,便走到他身前,微仰起头,郑重地说道:“你们都是优秀的骑士,本该做对手也相互敬重。安德罗梅,去试着和他和解吧,就算为了我的缘故;你最终会发现一切不止于此。我可以这样拜托你吗?”
安德罗梅觉得他可以在那片艳蓝色之中找到一角天空。那种高远的、明净的、有着温暖的日光的天空。那种仿佛可以荡涤一切尘埃的、海一样的天空。
他不由露出了一个不常见的笑容,低声说:“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样毫不过分的要求。”
于是加赫里斯再一次觉得,每当他放低声音说话,他的声线就没有平时那么冷了。
当天稍晚一些的时候,莫德雷德给亚瑟发回了他整理的报告,澄清了事实的真相。附带地,他还向国王陛下提出申请,希望留在诺曼骑士团参与接下来的战斗。“我见到了两位圆桌骑士的和解,这十分令我感动,以至于我想要留下来,看看这样一颗被祝福的种子会开出何种花朵……”
他搁下了笔,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话说得很漂亮,这是他所擅长的,但是却不完全是他真正想的。他清楚,兰斯洛特和安德罗梅那不能叫和解,否则安德罗梅不会在对质结束后就径直去了隔壁香槟骑士团的营地;他更清楚自己根本谈不上感动。这不过是一场枯燥乏味的、相互指责和程式化道歉拼凑起来的会谈,完全无法拨动人的心弦。他并不喜欢也不厌恶这种事,只是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而已。但他还是决定留下来。
这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也是出于他想要更多地揭开眼前这层面纱的内在动机。他是个听着卡默洛特的传说长大的孩子,对它的憧憬一直持续了许多许多年,但当他真的爬上台阶顶端、来到这个梦寐以求的骑士团的时候,才慢慢发现它真实的样子并不同于游吟诗人的歌词。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恰好国王正在发起一场无谓的远征,他还看到许多或大或小的人和事,他们在他心头一块块拼凑,仿佛成了卡默洛特城在水中的轮廓扭曲的倒影。他看见孤傲的王子形单影只地进出骑士团,黑发蓝眼的阿托利斯既不像他的父亲又不像他的母亲;他看见角落里的白屋一点点被有着细细藤蔓的植物覆盖,越来越少被国王问津;他看见圆桌上国王的位置越来越多地空着;他看见国王对面的那个位置明明没有人,却刻着一个消不掉的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来开会。
他经常会由于工作的原因在城墙和王宫之间往来,他总走同一条路,这条路上每天早上都飘荡着快活的言语,可是他却能在笑声中间闻到隐隐约约的、不间断的黄昏时分独特的气息。美丽的黄金之城在他眼中凝聚出独特的颤抖的轮廓,他日积月累地凝视着它,它在他眼中日益变得诡异。
他问过贝狄威尔,贝狄威尔说他神经质。他自己后来也觉得说得有道理,也许自己闲的没事想得太多,应该多干点有用的转移注意力。后来他发现这果然有效,当他专注于完成骑士团长布置给他的任务或者投入地跟其他骑士说话时,他的思维就是正常的,他看到的就和其他人是一样的,卡默洛特在他眼里就依然是幸福而欢欣的。于是他索性赖上了贝狄威尔,一天到晚跟他没话找话,只为了不再度陷入那个他自己走不出来的泥沼。贝狄威尔起初烦他烦的不行,慢慢地也习惯了。
可是,当这一次,当他离开卡默洛特、来到陌生的诺曼骑士团的时候,他为这场会谈做记录的时候,他却感觉其中充斥着虚伪、敷衍和生硬,并且它们都是理所当然的。那张如同帐篷里光线一样冷峻而没有棱角的大网轻柔地罩住了他,他又一次发现看到的现实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但这一次他决定留下来了,因为他已然发现,不论哪一个是真实的世界,他与它之间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帘,而这是他的天性所不能忍受的。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是迷惑也好、是幻灭也好,他都要揭开这层纱帘,看清楚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真正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目测会进新剧情单元,某个久违的角色又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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