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懋的眼神很古怪,像是嘲弄,又像是悲痛。夏天舒的手很稳,烛光在石懋脸上变幻不定。“在棚子里。”他突然说。叶思睿茅塞顿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即使秋风凉爽,入夜后这些人还是不愿在搭好的流民棚里休息。“你是说,死人都在棚子里,没有焚烧也没有下葬?”
石懋轻微地点点头。
叶思睿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也镇静地往下问:“为什么不焚烧?尸体不会传染疫病吗?”
石懋还是那个介于嘲讽与悲凉的眼神。叶思睿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他就是想要你们死?”
石懋又点点头。
他们不去讨论那个“他”是谁。叶思睿又凑近了一些,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血痕,“为什么不跑?跑到没有疫病的地方去?并县不能进,可以去其他县城啊。”
“不能跑。”石懋的喉结上上下下,终于又发出了极度沙哑的声音,“会被打死。”
虽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叶思睿还是要确认:“被谁打死?衙役吗?”石懋没有说话,嘲弄地看着他。叶思睿已经得到了答案,又把猜想一一验证,“平时发放的粥是不是比今日我来时要稀很多?”
“没有米粥。”石懋嗓子哑的太狠,说话很费力,所以只能把一句话拆成几半,一点一点往外蹦。“只有水。”他又露出一个古怪的眼神,“菜叶子。一天一顿。”
叶思睿指甲扎入掌心才勉强维持平静的表情。一天一顿粥,只有水,这就是这些灾民的实况,怪不得只有瘦骨嶙峋,满面菜色,可是城里的百姓还在歌功颂德呢。施药的事已经不必问了,只有一些人幸运地入土为安,其他染病身亡的尸体还静静躺在棚子里,这样的环境,吃药还有用吗?叶思睿又想到,说:“被烧死安葬的那些,是不是就是被打死的?”
石懋吃力地说:“还有烧死的。”
叶思睿不知道石懋在他来之前已经经历过什么,也许他曾有过一个大家庭,除了父亲,还有母亲,祖父母,兄弟姐妹,现在却只剩他一人,苟且偷生。叶思睿突然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这就是自己想要保护的百姓苍生么?这就是其他人歌颂的太平盛世?他心里荒唐的感觉挥之不去。
夏天舒突然扳住他的肩,“问完就走,不可多留。”
叶思睿知道他的意思,疫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县衙那边若发现了他们夜访灾民,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叶思睿按住石懋脏兮兮的手,“你跟我们一起走。”
石懋恐慌地立刻缩回手。夏天舒说:“不行!”
叶思睿转过头求他:“天舒兄,我知道你妙手丹青,他一定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有事……他不一定染了疫病。带他走吧,你可以煎药给他,我们得有证据。”
灯笼的穗子随着晚风飘拂,黑暗中只能看到夏天舒面容坚毅的轮廓。“不行。”
叶思睿心中一凉。
“不能带他回县衙。找个别的地方安顿他。”
叶思睿知道自己想得太过天真,可仍旧苦涩地说:“天舒兄,你想的太简单了,他一看就是灾民,哪家客栈也不会收留他的。”
“那就不能带他走。”夏天舒毫不留情地说。“救了他,很多人都会死。”
这又是那个选择。叶思睿看着夏天舒,知道自己已经毫无办法。他又看向石懋,石懋刚刚一直瑟缩着,似乎被他的提议吓到了,“我不走。”
他可以不走,叶思睿他们却别无选择。“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吗?”叶思睿站起来问。夏天舒跟着站起来,把灯挑起来,终于照亮了他的脸,墨色的眼睛平静如水,“你早些破案,他们就早些得救。”他说,又稍稍放缓语气,“明日会有人送避疫汤来。”
他们默默往外走,每经过一个破布包裹躺在地面的人,叶思睿都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有看到胸口略微的起伏和鼾声,才能松一口气。
看门的兵卒依旧昏睡不醒。拴在属下的马儿正甩着尾巴低头啃地面的草根。他们解开马原路返回。酒家掌柜已经歇下了他们叫醒了小厮,把马交给他,又走回衙门。还不到丑时,衙门各处依旧静悄悄的。茶茗硬撑着没睡死,正支着脑袋打哈欠,叶思睿一发出动静,他就机警地睁开眼,“阿弥陀佛,老爷回来了。”他轻声细语地念了佛,因他们进屋子换下衣服。“老爷可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屋里还有之前送来的雾凇茶。”
本应睡下休息,但是这一晚知道了太多事,叶思睿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合眼了。“那你泡茶吧。”他又问夏天舒:“我点着灯会妨碍你休息吗?我想再看会账本。”
夏天舒摇摇头,已经脱了袍子躺上床榻。叶思睿便不再打扰他,取出账簿再次看起。已经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很快就把两本账都翻到了与州衙官吏来往送礼的部分,支着脑袋看起来。
这些字密密麻麻的,看一会就有困意泛了上来。“老爷,茶好了。”茶茗稳稳地捧着茶具走过来,低声说。
叶思睿接过杯吹了吹,喝了一口,茶汤温度刚好,又赞了一声他的手艺。茶茗听他夸奖,脸上飘起红晕,扭捏地把茶碗放好。
或许是热茶驱散了睡意,或许是清醒下来,叶思睿突然发现了蹊跷,“不对,不对。”
“怎么了?”夏天舒立刻从榻上坐起来,看来一直没有入睡。
叶思睿吩咐茶茗给夏天舒也端了一碗茶。他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翻着账簿抄录起来,“这是孔泰平的账本。‘腊月初八,赠州衙节礼,汤知州腊八粥四盒,酒肉菜肴一席。李同知腊八粥两盒,并雾凇茶四瓮。王同知同理。谢吏目腊八粥两盒,并雾凇茶一瓮。’”
“这有什么不妥?”夏天舒问。
叶思睿手捻着纸张若有所思,“为什么他要送雾凇茶?”
夏天舒并没有明白。“是因为这茶太过名贵了吗?”
“并不是。雾凇茶虽然得了这么个名字,但毕竟是秋茶,秋茶不如夏茶,更不如春茶,雾凇茶也只是形貌香气独特,才有人喜好。但终究是小家子气,若说名贵就有些勉强了。”
“那为何不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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