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露行端起描金边的白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在家就好。”她不无嘲讽地说:“我估计你也在家,你睡得很好吧?”
她的发问十分奇怪,江落想起那天晚上失魂落魄流落街头的经历,又想到那一晚不知所踪,多半是和男人在明亮的闹市街区参与狂欢的林露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想自己是被嘲讽了。
“我没睡。”她生硬地答。
“是吗?原来没睡吗?难怪。”意想不到的是,林露行表现得比她还要愤怒,柔和的五官扭曲了,她恶狠狠地笑了一声,空出来的一只手揪紧桌上方块形的餐巾纸,修剪过的尖指甲抓破了纸张。林露行又搅了搅咖啡,倏忽大发脾气,一把将勺子扔进面前的咖啡杯里,金属的勺子和白瓷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浅褐色的波浪溅起在她面前,咖啡的香气愈发浓郁了。林露行低下头,拼命翻找着包里的东西,她把头埋得很低,找了半天,拿出一只玫瑰金色外壳的口红和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使劲涂抹自己的嘴唇。
……这是一只很昂贵的口红,而且也是新的。江落麻木地看着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也许是男人给她买的,圣诞礼物,或者新年礼物。这么一只不大点儿的口红,价值三百来块钱,最能讨虚荣女人的欢心。不过给林露行用不算糟蹋,这颜色很衬她,她的唇形又那么饱满漂亮。她涂上了男人送的口红,就会和男人接吻,把口红印在男人的衬衫上,印在他大学课本的扉页,每次他上课,在教室里正襟危坐,打开书本,便闻见她的味道,看见她的吻……
“干嘛盯着我看?”林露行补完了妆,坐直身子,冷冷地问道。
“没什么。”江落从令人窒息的遐想中挣脱出来,故意装作羡慕她的化妆品。“你的口红……很好看。是什么色号的?”
“什么色号?”林露行喃喃重复一遍,好像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她抬起手指,放到自己唇边,在刚涂好的昂贵口红上用力一抹,江落还来不及惊奇,随后,林露行趁着她尚未做出防备,用沾满口红的鲜红指尖按上了她的脸。江落感到皮肤摩擦时的火辣和些微疼痛,其中夹杂着唇部用品的柔软滑腻,林露行将指尖的口红全部抹在了她脸上,形成一道鲜明的印记。
“就是这种颜色。”林露行瞅着她,平静地说,接着,她站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馆。
这次见面于是又以不欢而散告终。江落独自坐在咖啡馆里,认为自己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奇耻大辱,差点哭出声音。她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当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受到强烈的痛苦折磨,心里满是悔恨和不切实际的妄想,各种杂念不断纠缠着她,使她无法平静下来。江落回想着她和林露行认识半年以来的所有事,她每想起一件,痛苦便加深一些,她甚至无法好好躺着,江落穿着睡衣跳下床,以幽灵的方式在家中徘徊。家里一片黑漆漆的,所有房门打开,月光从窗子里落在过道的地面上,照着她的脸。这月亮只照着她一个人,夜里两点,没有痛苦的人已经安然睡去,剩下的只有她这个可怜的孤魂野鬼。江落打开家门,在大学里转了一圈,半夜的大学如同深山一般阴险可怖,江落走过人工湖,险些跳进去,湖水倒映出的黑黢黢的倒影把她吓了一跳。她最终还是回去了,冻得浑身发抖,她在家里的地板上一边发抖,一边坐到天亮。
第二天,她照常去了学校,简直像失了魂似的,对于别人的话,总要过很久才能反应过来,或者干脆无法好好回答,上午第四节课,她终于睡着了。那天下午有两门随堂考试,她全都考得很差,为这,放学以后还被叫到办公室去接受训斥。接受大人的训斥对她来说倒是有益的,江落几乎从不依靠大人,也不知道原来很多事情可以依靠大人。她在办公室里哭了起来,把老师们都吓坏了,还以为是训她训得太狠,反而纷纷转变了态度,安慰起她来,耐心地给她讲解做错的题目。杜娜莎一直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等她,赶都赶不走,老师们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对杜娜莎说:“快安慰安慰你朋友吧!”便放江落走了。
然后过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江落渐渐地平复了,她的伤口在长好,慢慢痊愈。杜娜莎毫无怨言地陪伴她,她和杜娜莎的感情越发亲密了。杜娜莎是个怪人,不过也是可靠的朋友。江落在她身上寻求着治愈,她不再想林露行,繁忙的课业淹没了琐碎的苦恼,她咽下痛苦的感情,把它压制在心头。她曾发誓再也不去找林露行了,断绝与她的一切联络是拯救她的唯一方法。林露行要考北京的好大学,江落也得为自己争取一个看得过去的未来,她不能输给林露行。
就这样,她一直坚持到了六月,天气变得酷热,照进教室的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南方潮湿的夏天使人难以忍耐。拍毕业照那天,林露行去找美术生朋友们合影,在她们教室里坐了半个小时,与她们依依惜别,聊了一会以后的打算,似乎在顷刻间,她们像蝴蝶破茧一样长大了,对于前途有了清晰的决策。江落环顾已经不剩下多少人的教室,果然,林露行连毕业仪式也没来参加,在失望之余,她又恍然有种时间还停留在去年的错觉,江落常常在课间飞奔下楼,来到美术生的班级找林露行,有时是在班里,有时是和林露行一起去外面,不呆到铃声响起,她绝不回班,美术班的所有人都认识她。那时,她周围环绕着欢声笑语,秋天的太阳明亮温柔,离毕业好像还有很久很久,她们刚刚相识,尚有无数的可能性和漫长的未来。那些日子就像金色的蜉蝣,张开透明的翅膀,飞舞着,转瞬即逝。夏天的骄阳很快便开始对人世进行残酷的拷问,不断地蒸发着少女们的生命和青春。
高考平平无奇地过去了,考完最后一科,放下笔的同时,江落就知道自己是有书读的。她报的是很一般的大学,不会让人羡慕,亦不会惹人嗤笑。她走出考试的高中,最后看了一眼悬挂在楼梯间墙壁上的世界地图。以后不会再学这么繁多的科目,不会被逼迫着背诵地理通识,她们不再是需要认识世界、接受知识灌输的小孩子了,高中生活结束了,所有的恩怨已经结束了。
七月初,江落在酷暑的折磨中拨通了林露行的电话,她带着一种紧张的心情,在屋子的角落里翻找曾抄写过林露行电话的本子,手机里林露行的号码被她删除了。这是分数揭晓之后不久,也是林露行的生日当天,江落到底还是挂怀着对方,想知道她上了哪个大学,是否能去理想的城市,她打算以一场送行结束这个从头到尾都显得十分可笑的故事,她在对自己的卑贱感到绝望的同时,按下了林露行的号码。毕竟还是林露行的朋友,江落这样说服自己,她的汗水打湿了手机屏幕。电话被接了起来,传来林露行“喂?”的一声。
“二十岁生日快乐。那……那个……”
“我落榜了。”林露行说:“第一志愿没考上。后来的我放弃了。”
对话出现了空白,江落想好的所有台词顿时失去用武之地,她原本早就做好了失落和嫉妒的准备,在她的心里,林露行一定能考上好学校,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所以,当她得知林露行的不幸,居然松了一口气,虽然她马上就同情起她来。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可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没什么。”林露行幽幽地叹气。“你过来吧。”她忽然说:“来我们上次见面的那家咖啡店,我确实有点事情想和你庆祝一下。”
江落放下手机,慌乱地打开衣柜找裙子,把衣柜弄得乱七八糟。穿好裙子之后,她一只手梳头发,一只手拿着手机查咖啡馆的地址。夏天很热,只折腾了几下就直冒汗,她急着出门,扑到镜子前面抹了点散粉。外面艳阳高照,短暂停留就会把人晒伤,江落从一片蝉鸣中义无反顾地穿过,四十分钟以后,到达了会合地点。林露行已经来了,面前放着一杯加冰块的蓝色汽水。
“喝什么?”林露行笑盈盈地问,把菜单拿给她。江落注意到她去做了美甲,血红的指甲上绘着黑色的羽毛。她今天穿白色条纹衬衫,黑色阔腿裤,林露行完全像个成熟的女性了。不过,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这是一件好事,过来的路上,江落无数遍在心里预演了安慰失声痛哭的林露行的场景,她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又紧张又恐惧。林露行现在的样子让她放下心来。
在她看菜单的时候,林露行从包里拿出一份熏着浓郁的香气的金红色卡纸,放在她面前。
“我要结婚了。江落。”林露行说:“你来,希望你能祝福我。”
江落一开始并没有相信听到的这句话,她干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她抓起那张贺卡一样质地厚重的东西,打开有双喜字镂花的封面,看见里面金粉镶边、印着游龙舞凤的暗花地红白相间的纸张,才信了一两分。这一两分足以使她错愕,上面的人名、地名、酒店名,加粗的字体,百年好合的套话,刺目犹如刀剑戈戟,无一不锋利尖锐,无一不见血封喉,立即将她万箭穿心。
“祝愿什么?什么祝愿?”江落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请帖,似乎捧着可怕的毒物,她嚷嚷道:“这是真的吗?林露行?怎么这么快?你才多大,疯了吗?你不读书了?你家里人难道同意?”
“……你这是怎么啦?今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呀!我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了!”林露行顿时不太高兴了,用疏离的、疑惧的眼光瞧着她,小声说:“上大学又不未婚。我家里也同意我早点结婚,而且我没考上好大学,他们巴不得我赶紧出嫁。他家里——就是我男朋友家里,条件很好,可以帮扶我们一把。我们上个星期就定下来了。”
“你明明知道。”江落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一个字,反复地强调道:“你明明知道,结了婚是不可能继续学习的,你不会再有空闲,也不会再有时间了,你又不是山里来的孩子,有十八个弟弟等着抚养。你再想想吧,这太仓促了,林露行,你何苦……”
“是的。”林露行猛地截断了她的话,她强硬地说道:“是的,江落,你说得对。”
“但我受不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太苦了,我捱不下去,再叫我复读一年,我一定会疯的。我一直以为我什么都有,我应该什么都有,我很优秀,任何东西都是手到擒来,我太骄傲,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错了。我没有书读,家里又因为我考得很差,说我毫无前途,只能靠出嫁换钱,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我考完试就知道我考不上,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明白为什么会活成这样,我看着我的脸、我的画,这都很好,我不能接受居然是这种结局。”
林露行停了下来,努力忍住哭声,捂住脸,自暴自弃地笑了一笑:“这时候,男朋友向我求婚了,他家里不同意,可他每天都在争取,他妈妈骂我是□□、骚货,他为这扇了他妈一个耳光。多少人都做不出这一件事。他是独生子,家里非常娇宠他,最终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他妈妈也原谅了我。上个星期一出分数,我们就开始准备婚礼。他马上大四,要去日本交换,然后留在日本读研,过几个月就要出国。他家里出钱让我跟着一起去,先去上语言学校,然后考试、读书。我和他结婚不是发疯,我能得到好处,我要出国了,江落。”
“原来如此。”江落斜睨着她:“你是为了能出国读书才结婚的,是不是?”
“不是。”林露行残忍地说,她看向别处,脸上浮起一点红晕:“主要的原因是我爱他,我愿意嫁给一个……能够从绝望里拯救我的人。”
江落的最后一点侥幸终于也破裂了,而且,有一种神秘的直觉,或者说是一厢情愿之人的自负,使她能够肯定林露行是故意这么说的,林露行其实并不绝望,她这种人没什么可绝望的,她只会让别人绝望。她很知道怎么做能让江落绝望。江落忍受不了她的这种残忍,她被伤害得太深了,自从她意识到她对林露行那种扭曲的感情,她就无时不刻处于煎熬和痛苦之中。她为了发泄这股怒火,握住请柬的两端,从那大红囍字中间用力一撕,发出响亮的声音,她将残片对折,又一撕,硬是把那结实的卡纸撕成一条一条,扔在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林露行反应过来,伤心地轻呼。
江落不说话,直勾勾地瞪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唯一能确信的是,她其实从来没有从林露行的罗网中挣脱出来,几个月的平静日子是虚伪的,伤口的痊愈是虚伪的,她的内心正在发烂流脓,被蛆虫啃噬,而她本人简直是具行尸走肉,处于魔女林露行的掌控内,永远也不可能挣脱。她的自制力崩溃了,现在是江落最勇敢的、最接近袒露内心的时刻,狂热的感情淹没了她自己,很快也会淹没林露行。如果再多看林露行一会,多在这家咖啡厅待上一刻钟,江落就要重蹈艺术节那天的覆辙,比艺术节时更甚,她会表白的,她忍受不了煎熬,会清楚地告诉林露行这段日子她经受的一切。她在林露行面前成为赤子,顺从地献上自己的弱点,因那弱点正是对方。
她终于没有彻底毁灭。过了十秒,过了半分钟,她发出噗嗤一声,接着响起的一长串怪异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江落又一次怪笑起来。当她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她往往用笑来掩饰。她笑得非常沙哑,声音几乎有点瘆人。她大笑着,说:“对不起,林露行,原谅我,我祝福你!”
江落停下了笑,耸一耸肩,做出轻佻无赖的模样,舔着干枯的嘴唇:“不过嘛,你明明应该知道的,我没钱随份子,我不能去。你不该送给我这张请柬!我不要!”
危机消失了,事情以这样一种惊险的方式化险为夷。林露行露出了轻松而失落的表情,她一笑,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过黑色皮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朴素的钱夹。
“我没指望你能给我贡献份子钱。”林露行数着钱,责备道。“不过不包红包也不好。”她自言自语,数了十张一百块。粉红色的钞票一张一张在她手指间翻动,鲜艳、肮脏、充满罪恶的货币穿梭于林露行雪白的指间,划过她漂亮的指甲。钱很可恶,那指甲也很可恶,江落愣愣地看着,这是她对江落的最后一场侮辱。
“拿着吧,记得来,进场不用请柬,我会特地等你的。”
江落接过了钱,心情平静了不少。她想赶快从咖啡厅出去,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得弄清楚。她把钱装进随身的小包里,问道:“是我们上次见面,跟你一起的那个男的吗?”
“哪次?”林露行疑惑了几秒,想了起来:“哦,对,是他。”她点点头:“我们是今年认识的。”
江落也点了点头,没有和林露行告别。本能驱使她走出了咖啡厅。等她回过神,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公交车炙热的尾气喷在她脸上,她的头发贴在脖颈两侧,浑身汗得透湿,仿佛被大雨浇过。江落这才发现自己在咖啡厅什么也没喝,她很饿,又很渴,随便走进一家餐厅,胡乱点了一些菜,大吃了一餐,没尝出任何味道,却用了一百多块。当天下午,她动身去了火车站,天意使然,她的身份证在身上,可以随时离开这座城市,去任何地方,她用林露行给她的钱买了火车票,要到什么地方根本不重要,江落从滚动着车次的大屏幕上随意选择了一个地名,只是因为念起来好听。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候车时和上车后,江落每过几个小时就要把车票拿出来看一次,不然就会立刻忘记目的地。
这不是一次让人满意的旅游,然而是一场适得其所的流放。火车是绿皮慢车,极其吵闹,售货员不住地在过道穿梭着,推销昂贵又拙劣的商品。空调开得很低,晚上能把人冻醒,很多人脱了鞋子和袜子,把瓜子壳橘子皮扔了一地。每个人都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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