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到了目的地,薛昭一抬头,果然是城主府。这敦煌城自上一任城主开始就离了安西都护府的统管,去了朝廷封的郡守一职,自封城主就是要父传子位,虽然上表还是为郡守,但在这蛮荒之地,已然是个土皇帝了,因着其励精图治,城中又有十万甲士,当今圣人也不复年轻气概,见着敦煌每年上贡不见其少,来往交易,商道也还通顺,就听之任之了,圣人如此,朝廷也就更难以拭其锋锐,更不要说如今的敦煌城主与月氏人打得火热,已有割据的意图。还是劝抚为主。
金琉璃瓦下的屋檐呈绿蓝两色,五脊六兽非圣人敕造不可用,但这屋檐上也是用着了,非但是用了,而且看个头,虽然是混了胡风,有些不伦不类,但明显是逾制。薛昭身为一个中原人,亲眼所见这般场景,便很是憋闷了。
拱卫司的人已经是在大门前面递了拜帖进去,薛昭觉得这实在是跟自己的想象不同,她真心觉得,作为拱卫司,递拜帖什么的,也太丢面子了。但这丢面子的想法还没在薛昭的脑海里转个来回,便见着大门忽然又是一开,那些个刚进去的拱卫司的人就被丢了出来,都是一剑封喉,十余个人如叠罗汉那般被丢在城主府门口,守门人只是看着,瞧也不瞧一眼。
尔后,更多的,穿着不同色的衣服,但足见那衣服上华贵花纹的人被丢出来,这厢里,样子就要惨得多了,尤其是被叠在最上面那个胖子模样的人被砍得如同肉泥一般,仅仅是能让人看出人的模样来。
然后丢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直至终于有一个活人出门,看那官服乌纱,正是早先卫绾要把薛昭丢去城尉府的城尉,城尉的身后跟着执杖的兵士,一共是20人。
城尉的双腿还是抖的,但是现在他必须要端着,因为跟着他一起的兵士有不少比他抖的更厉害的,他咳嗽了一下,便道:“传令下去,敦煌城今晚,路上人不得行,车不得停,若有违背,不管是谁,都给我下到狱里去。”
20名兵士都口称诺诺,城主府门前系了不少前来做客的客人的马匹,他们此时也管不了什么,各自解了缰绳就翻身上马,一抱拳,勒了缰绳,分了路,便急速离去传令了。那速度快的,便是他们自己,一时之间也忘了自己的腿肚子还是软的呢。
城尉把事情分派下去,但心情仍不得放松,他摸了摸额上层出的汗水,颤颤巍巍地向门里头回头问道:“卫大官人,您可满意了?”
“官人?李城尉,我倒是认为你现在该称呼我为城主了。”卫绾的剑还握在手里,那血线自她的玉白的手背上还缓缓地向下淌着,一身白衣,便是簪发的冠子也是白的寒玉,人如玉山行,莹莹彰彰自可夺目,但她右手臂上的那一抹深重的红色却也是不容人忽视的,抬手,他舔了舔手背上的血迹,笑:“这张清河,我说他的武艺早已是退步了,他还死不承认,便是这般趁着酒意,也不过拼着我三成内力,阿爹把城主位给他,我实在是不放心,你说是不是啊,李城尉。”
李城尉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的,这人突然闯进城主府,一来便是说自己是前城主之子,也不跟他们解释什么,三两下把城主给砍成了肉泥,还说他们的女眷已经都被看守起来,一切都看他们自己的表现,他们除了俯首称臣,还能做什么?
“是,城主。”李城尉手藏在宽大的官服袖子里,顺着卫绾的话道。
卫绾刚想笑两声,来安慰一下这个胆小如鼠的城尉,但是,眼角所见,他望向城主府左边的那尊大汉白玉石狮子,低声厉喝:“谁在哪里?”
薛昭捂着嘴巴,真想掐死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破绽。
薛昭差不多是同手同脚出现在卫绾面前的,她刚想打个哈哈,但卫绾一见是她,便面向左右,细语说了几句话,便是看也不看她,径直上了护卫的马车,车帘子一掀,薛昭只见了卫绾腰下的一枚白玉佩,也就再不见了卫绾人影。
驾车的也是一把好手,手中缰绳一抖,那马嘶鸣一声,蹄子一扬,便是远去。于黑夜中,薛昭感觉那面前的青石板,不知怎么就起了一阵尾尘,呛得她有些气喘。薛昭一手捂了口鼻,便见着那还在城主府门口的城尉正双手叉在袖子里,远远地还隐约可见其额上的冷汗,或是注意到了薛昭望向过去的目光,他颤颤巍巍地还给了薛昭一个不失为难看的笑容。虽然不知道卫绾为什么见了这个小姑娘一点脾气没有,但是从礼而行,总不是过错的。但薛昭显然是不愿给他面子的,她原地跺了跺脚,甩了袖子,也是原路返回了。
什么拱卫司,真是无用。什么敦煌城,也是这种尸位素餐的人居多,只不过墙头草要随风摆动,她又能说什么呢?那情况,不顺从就是要死,就是个瞎子,也该知道该怎么做,薛昭的眼前仿佛还有着卫绾的脸,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是尽快结束这次西域之行才行,今天就碰着敦煌易主,指不定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话说这兵士办事的效率也真是高,薛昭一路上还真是一个人都没见着。面前面后都是黑洞洞的,这上元节硬生生地是过成了一个中元节。还不真是鬼门大开,薛昭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感觉凉飕飕的。
回到客栈,草草了洗了个澡,薛昭拉了被子便是睡下,但睡了不到两刻钟,她便被客栈隔壁的喧闹声吵醒,只披了衣服,她开窗望去,沿着路,一队军士皆是执着火把,整肃行军,每逢着几家就撞了门进去,也不知道搜查出了什么,总有人被押解着出来,其形容槁枯,显然是在府中就被拷打过了。
薛昭的眼角线条有些狰狞,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妄想将此情此景都刻入脑中。这样的的场景在她年幼时也是经历过的,哀太子之事,当年牵连京中之人几千人,其中一品世家败落不知几何,那鲜血灌长街,她于府中被限制了自由,等到半月之后再出去,走在那几条街上,依稀还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她记得当年府中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抱着她的奶娘常常在她耳边念叨《般若经》,犹是怕她不知她也是那局中人。为圣人进行锁拿之事的羽林军也是这样,总在夜中闯入人家中,上到妆镜老妪,下到待哺小儿,皆无一幸免……但这敦煌城还是寻常商户居多,真是不知,这肉食者所谋,又关乎众人何事。
第5章第五章
“扣扣扣”,三声闷响,薛昭转头,原是有人敲门,秉烛到了房门口开门,一看来人,是店小二,小二的神情颇紧张,手上也提了一盏油灯:“小娘子勿要惊慌,这是城尉府在抓朝廷的探子呢,不管我等平民的事,可安心睡了。”
抠了门框,薛昭到底是不想看这小二的盲目好心态,便道:“朝廷的探子,何用这么大的阵仗?”
“看样子小娘子也是个明白人。”小二本就是来打个招呼的,一语毕就要离开,听了薛昭一问,也是答了:“听那城主府烧火做饭的几个姨娘说了,好像是新城主上位,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听说城主府门前堆起的那些死人现在还在烧呢,尸油都化了一地了。”小二走出去几步,似是犹豫了会,才又回头说:“夷狄多居之地可不知中原教化之礼,不多杀点人,这底下的人可多的是会整幺蛾子的,这边境人不识礼数,小娘子尽可多担待一些。”
原来竟都是习惯了,但这敦煌城的消息也真是传的够快的,才多长时间,就连这客栈的小二都知道实情了。薛昭合上门,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再回到榻上,她背对着那些嘈杂,脑子里都是些浑浑噩噩的东西,竟然也是很快就睡着了。
其实换了新城主和旧城主,于这敦煌城,只看平日,并没有多大区别。薛昭在客栈多待了几日,那客栈一楼说书的人不少,由此,她也从中知道了不少现今敦煌城城主的事情。原来是姓张,母亲是一贵妾,小时候多得其父宠爱,后来不知怎么了,听说是太过天资,唯恐碍了嫡子的名望,便是送去了雪山学艺,时年才八岁,如今也十六了,岁月无痕,城中凡是有些年纪的人,对这现城主虽还是有些记忆,但具体都也是记不清了。只说得幼时便常坐于城主府问贤厅的帘子后面,听那前前任城主与其僚属相问政事,不哭不闹,一双乌黑的眸子时常看得人心悸,已有洞察之能。而问为何这一回来就如此大开杀戒,想必也是当年一庶子,为嫡兄嫡母所欺,做下如此行为,怎么说,时人都能够为其找到理由的。
“杀一人为仇,杀十人为雄,杀百人则为雄中雄。”薛昭摇了摇手中酒杯,只喟叹一声:“东湖柳,西凤酒,女人手。”
“这客栈的酒,倒还真是不错。”
她一人霸着一张桌子,周围的人看她周身气度,硬生生地,竟没有一个人敢多瞧她一眼的。中原人多内敛,能够如此做派的,怕也是哪个世家出来历练的子弟吧。
敦煌者,敦,大也;煌,盛也。历来便是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城内五条主要街道皆仿中原,若是无人去过长安,这敦煌城还真是能唬一唬人,只是之于她而言,在看过了城内十景之后,心中也没有第一眼见这敦煌城的感觉,她觉得,她可以准备回中原了。整理了行装,她预备再在敦煌游玩一日,于第二日清晨出发。这一日早晨,她下楼吃饭,却见得一楼平常多有空闲的桌椅,皆都是坐满了。都是商旅。
薛昭随手唤了一个店小二过来,小二向她作了个揖,便说:“是从西域来的商队被路上的马贼袭击了,听说犯案的是月氏人,这会儿货物都没了,正准备去城尉府上报呢。”
心中悚然一惊,薛昭想到那前任的城主正是与月氏人交好,这月氏人向来游牧于敦煌祁连一带,在吞并了羌人之后,又赶走了乌孙人,其势之大,或可能与这敦煌城一较上下,而现今的城主卫绾才坐了敦煌城的位子几日,敦煌城的十万甲士,哪管他手腕通天,必也难被其完全掌握于手中,敦煌城危矣。只电光火石之间,薛昭就思虑良多,但思虑毕竟只是思虑,这月氏人还不一定与张清河交好到这种地步,而趁火打劫总要事先便布局长久,要动手也不好这般快的……念头一转,薛昭一力将自己的想法摁下。
只是第二日,薛昭要出城时就被守城的卫士给拦住了,问其为何,守城卫士只言:“城主手令,许进不许出。”
薛昭这才发现从西域而来的商旅遭到月氏人劫掳的人数,一下子就足够使敦煌城内的店铺百业凋零了。凡是从其道而来的,皆无一幸免。城中一片怨声载道,这时候要是这消息传递出去,便是月氏人无心,也是要打过来的。
有了这样大的损失,作为敦煌城主的卫绾自然是不可坐视不理的,好在这种情况也算在预料之中,在赵客的安排下,卫绾作为敦煌城主的第一次露面,便是在城东门处作简易搭建的安置处中,被月氏人劫掳的货物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商旅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在敦煌城中购置有住处,没了交易所得的钱财,他们就是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由此在外露宿,其形状十分凄惨,赵客的反应很快,他所指令搭建的简易住处,足够御寒安歇。
卫绾穿着十分朴素,也没戴斗笠,侍剑和赵客作为陪同,一队侍卫在身后押解着几车衣物食物,一路过来,时而与商旅的头领说上几句话了解下情况,时而关心下被月氏人杀死的人与其同仇敌忾一番,倒也算与民同苦。这年头,长得漂亮的人只要长相不是太过阴柔,在众人印象中总是要加分不少的。卫绾就是冲这个过来的,当然也不吝啬自己的面瘫脸,尽显自己的仪方威严。
敦煌城城开东西南三门,城区规整,由东自西再至南,中间耗时不过两个时辰,卫绾估计,在好的情况下,他再招呼一下,没准还可以提前收工回去的,但是就在南门的最后一处简易安置处中,他的脸一下子黑了。
薛昭的客栈住了不少还有点闲银子的商旅之人,此番见着同行受灾,彼此打了个商量,也便共同出资购置了些东西,还拉了不少客人同去救灾,薛昭是左右都闲着,反正是被卡在城中出不去,自是欣然前往,她是与一个长相还算敦厚的商户为伴的,不管是施粥还是给予衣物,她觉得自己做得还算面面俱到,但没想到,就是这样,还是有人找茬。
“没想到啊方兄,兄弟我此番遭遇大难,你还是美人在侧……”薛昭刚将一套狐毛裘衣递给一个人,那人便咋咋呼呼地向她身旁的商户打着招呼,笑容很是刺眼。这回薛昭并没有戴□□,所谓原因,只是人群多聚之处,味道难闻,□□呼吸又极为不畅,不如不戴。所以便让人看得了两分颜色。
“刘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姓方的商户显然也对自己这位同行十分无奈,东南西北闯天下的时候就尽量避免和这人打交道,哪里知道还是避不过,本不欲多讲,只是皱了眉打断,便与薛昭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往下一处去了。
如果,请我们的网站地址《宅书屋》om
请大家记住网站新地址http://.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