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奎呢?”姬轩辕却没有说下去,转而问道,“缙云曾对我描述过,并没有说出现在魔之骸里的是一只黑色的辟邪。”
巨兽没有马上回答,仍旧枕着前爪,注视着另一片水面。那里映出的却是现实的魔之骸,缙云被辟邪之力侵蚀沉睡已有三年之久,金光丝缕如茧,包裹着他沉睡在一片黑山熔岩之中,巨大的黑色辟邪蹲在高高的山岩上。
一同落入魔之骸的饕餮部战士却已经白发佝偻,垂垂老矣。骸生草蔓延生长,遍地都是艳丽的花瓣草叶,已经有人坚持不住死于衰老,埋在这片花海之中,星星点点的荧光随微风飘举,在花海墓碑上轻触,又飞向远方。
饕餮部的战士并不住在高处,群居在山下的熔岩河边。但每日都有人会上山看看,望见仍然沉睡在光茧之中的缙云,皆是满脸叹息担忧的神色,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再蹒跚离去,日复一日,等待奇迹发生的某一天。
“王奎被我吃了。”
半晌,光镜外的巨兽注视着快速掠过的光影,突然开口说道。
“难怪不过一千五百年,你的气息就强盛到这样的地步。”姬轩辕却没有多少讶异之色,略微思考了片刻,像是想通,轻轻发出一声赞叹,“你应该不止吃过王奎一个吧?”
“很多。”巨兽淡淡道,“有些是你,有些是王奎,巫炤,缙云,或者玄戈。找到正确的路并不简单,我看过了很多的可能。”
“他们又何其无辜。”姬轩辕叹道。
“与我无关。”巨兽漠然道,“我想救的又不是他们。”
一阵沉默。又过了片刻,姬轩辕出声发问。
“我其实很好奇,那条真正的道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姬轩辕道,“之前发生的事,我已经大概看明白了。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以你的性格,我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事能迫使你走上这条路。”
“我记不清了。”巨兽道,“当年的我是什么样,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姬轩辕神情不变,仍然面带微笑。一片黑暗的赤水平原之上,却悄然生出无数锋利的锐意,像是暗处凭空有无数看不见的箭矢缓缓升起,一一掉转,接二连三瞄准了巨兽的背影。
巨兽没有挪动,只是对他轻轻抬起了头。
“逼迫人揭露伤疤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它说。
“我将他们的性命交给你,总要负责。”姬轩辕笑容温和,像是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不喜欢当个聪明人,就是因为聪明人要负责的事往往会很多。”
“你自己的性命也在里面。”巨兽说道。
“我带了乌号。”姬轩辕仍旧笑着说。
一人一兽久久对视。虚空中突然传来数不清的瑟瑟声,像是细小的东西不停彼此撞击摩擦,震荡的杀意久久萦绕,如冰水中洗练而出,隐忍不发的长刀。
声音骤然静止。
“很少有人这样对我不讲道理了。”巨兽语气很淡,却莫名有森然的意味,“我斩掉你,里面的那位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吧?”
“最好不要。”姬轩辕——长柳温和微笑,“你果真因为入魔变了很多。斩了我,只能让陛下确认想法,也许会因为担忧,想要除掉你而强行破梦而出。一时意气,何必如此?”
巨兽沉默许久。
“真是变了很多。”
它缓缓卧了回去,叹了口气,像是厌倦,又像是恍然,“这些年随手杀的人可能有点太多了。”
长柳抬起手,压住膝头的长弓。锐意渐渐泯灭,赤水平原重回平静。
河流向前流淌,发出铮铮淙淙的响声。
“先出事的,是我的妻子。”
又过了很久,巨兽的声音响起,“前两百年,很乏善可陈。出于缙云的本心,我没有彻底让巫炤烟消云散,西陵的事就此结束,那时我以为恩怨已经终结,带着云无月回到了天鹿城。成王,与魔相斗,帮霓商养育教导我的两个侄儿。两百年过去,他们长大成年,大的那个继承王位,小的那个很喜欢云无月,于是我们带着他,三个人离开天鹿城,去世间游历,打算一辈子留在常世,不再回去。”
“其后的一百年始终平安无事。又一个百年,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人间的一个剑派的飞剑求援,说本派掌门与长老外出尽数被困,弟子求助无门,想起百年前我上山论剑问道之时,留下我的联络方式。”巨兽说,“我去了。然后——被困在一个上古巫之国流传下来的巨大镜阵里。”
“是圈套。”长柳了然说。
“等我脱困而出已经是一月以后。”巨兽微微停顿,默认了他的话,然后继续说道,“我还记得,脱困那日,遍野白霜,天星长辉如昼,一只辟邪撞破时空闯到我面前,说——云无月死了,在我被困之时。”
“原来在我被困的时候,有魔找上了他们。云无月带着我的小侄子且战且退,对手中却有很精通时空之法的人,王辟邪的时空之力被干扰,他们错误地落到了碑渊海。”巨兽说到这里,神情寂寥幽深,忽然加快叙述,“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只知道云无月连斩了十一只天魔,冲杀奔到光明野之外,却难以寸进,最终憾死。”
“我去屠了那个剑派,杀光了所有残留在人间的魔,却找不到当初设下镜阵的那个人。霓商劝阻我不要贸然向碑渊海发起挑战——”巨兽淡淡说,“想想也对。终究是我的恩怨,要族人尽数陪我赴死也没有道理。想来想去,生的死的,仇的怨的,考量这个,又要考量那个,好没意思。”
“我回了栖霞,几百年光阴,连山河都不再如旧。找不到当初和师父师娘住的那座山,连镇子也不见了。”巨兽道,“我找了一座山,封起来沉睡。此后三百年,没有再见任何人。”
“你心中有恨,终究意难平。”长柳心有所感,叹息道,“因为身为王辟邪,所以连以自己的名义为妻子报仇都可能引发大战。天鹿城纵然无辜,但霓商的话还是让你心生怨怼。否则又怎么会闭目塞听,远避世外?”
“你又明白了。”巨兽嗤笑道。
“有些经历,看过也就明白了。”长柳说,“世事无非就是那么几样,悲喜说到底也总会相通。”
“然后呢?”长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