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电丄话给我,我来帮你说。”队友是一个俊朗的意大利人,带点卷舌的温和语气让花京院多少安静下来,把电丄话交给了他,只身一人来到室外对着一轮明月吞云吐雾。半小时之后,他成功坐上了调遣人员专用的直升飞机一路朝机场飞去,搭上红眼航班,抵达佛罗里达后又乘上另一台直升飞机。出发前室友让他在路上睡会儿,可花京院一直没能闭眼,手抖得停不下来。他本能地想从衣兜里掏打火机,蓦地想起机舱内不给抽烟,火机也在过安检的时候被没收了。窗外风景白天黑夜地颠倒,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焦躁的情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波比一波高的担忧。
老实说,自从活到了一定的年岁,花京院的情绪就很少有较大的波动了。不止是他,任何一个人从成年那天开始都在一天天固定着自己的人生,当生活定了型,只剩下奔波劳碌之时,接下去的日子已经不再可能有什么新的发展,情绪的温度也在按部就班的每一天中不断下降。不惑之年后更不用说,半截身丄体差不多入了土,剩下的时间也只是为头被埋葬的那一瞬间服丄务。花京院想的很简单,等到能够退休的时候就拿所有积蓄在海边买一栋别墅,每天作作画遛遛狗,偶尔去探望一下为数不多的朋友——其中包括承太郎;或者邀请他一起搬过来,好有个照应。不久之前花京院还满心盘算着这件事,直到他得知承太郎掉进海里下落不明的消息。
他还记得承太郎说要去美国找徐伦,然后没了音讯好几个月。这不稀奇,出任务常常要去一些信号都没有的不毛之地,运气好点有接线电丄话,一分钟五美元那种,再不济可以写封信,等人回来的时候信也差不多到了。这几个月花京院的日子也是被工作淹没的状态,迪奥的残党仿佛永远都收拾不完,他和意大利队友深入中东也是为了这个,总之两个人谁也没联丄系谁,结果总丄部就传来一封密邮,解丄开后内容是去佛罗里达找两颗星星。星星是SpeedWagon内部的专用语,换句话说就是不仅承太郎出丄事丄了,徐伦也卷入了危险中。
花京院不太能明白“找”这个词的含义,电丄话里上司也没有详细讲太多。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他只吃了几口压缩饼干,就着一罐军用浓缩咖啡咽下去,胃早已没了知觉,脑袋也异常清丄醒。花京院站在下飞机的地方,不知道该感觉恐惧还是绝望——很明显,他们是要在海里“找”他们。大西洋的海水猛拍在悬崖峭壁上,生命在这里是如此稀薄,随时会被大浪吞没。他脚步虚浮地向后退了几步,站在悬崖边的眩晕感才褪了下去。终于有人向他打了招呼,似乎是来接驳的,声音非常熟悉。花京院转过去,东方仗助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大沓资料。
“哟,还好吗。”
这时的东方仗助三十出头,除了年龄和变得稳重的气场,其他方面好像什么都没变,尤其是那头标志性的发型。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才是一个十六岁的小毛头,高中生。花京院看着他,仿佛看着另一个承太郎,这多少让他安心了一点,寒暄一阵之后两人一起走进帐篷里。东方的本意是让他休息一下,但花京院摇摇头,坐在了会丄议的人群中,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随后便乘着第一批搜救船,和东方还有其他人一起出了海。
大约十几个小时之前,一个小男孩打了911说东海岸线有人需要搜救,SpeedWagon总丄部自然也收到风,因为承太郎在失去音讯前正准备前往佛罗里达一处航天基丄地。他们联丄系了小男孩,确认掉进海里的是承太郎一行人。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关于自己的消息,只说了一句神父已经被丄干掉了,便挂断电丄话,回拨显示忙音。小男孩没有上报自己的名字,身份是个谜,但眼下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了,除了找丄人,他们还必须赶在迪奥残党之前将普奇的尸体回收——虽说要回收几具还不得而知。
第一批出海的几乎都是搜丄查型的替身使者。花京院正尽可能地将法皇伸展开来,好让它铺在一大片海域上。以往他用这样的方法搜寻过一整艘船,一栋房子,甚至是一个村落。大面积操纵替身很消耗体力,不多时他就退下换别人上,歇一会儿再继续。一个下午过去,搜寻过的区域仅为大海的九牛一毛,所有人汗流浃背却一无所获,不仅如此,第二第三批出海的搜寻也没有结果,捞上来的东西也全都是些海草垃丄圾,还有海洋动物的尸体。花京院没听完报告,走到外面把汗吹干了,点上一支烟,在夜间搜救报名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增援的人陆陆续续都在半夜赶到了。第二天的搜救始于黎明前后,大约两艘船一架直升机带路,大半个营地的人都出海去寻人。终于在午后两点左右,传呼机第一次响起特殊信号,距离驻扎地约100海里的浅滩上发现一个失去意识的长发男人,胸腹洞穿,失血过多脉搏微弱,但尚有一丝生命迹象。东方立刻赶了过去,队伍也兵分两路,贴着海岸线一路北上南下地地毯式搜索,部分船只和直升飞机在外围做大面积勘丄察。傍晚时分,最先发现的人已经被送回了基丄地,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女性获救,她漂浮在海面上,昏迷并伴有轻度脱水症状,较长发男人仅是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紧接着第三天,一架直升飞机发现了徐伦,还活着。其中一颗星星被打捞了上来,还有剩下的一颗,所有人卯足了劲,仿佛要把大西洋翻个底朝天,偏偏这时候天公不作美,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断了任务,他们不得不返回,等到海面再次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傍晚了。空条承太郎的下落仍然不明。
最佳救援时间早已过去,再加上恶劣的天气因素,尽管没有说,不祥的气氛以肉丄眼可见的速度浓郁起来。长期高负荷地运作让人疲倦,工作效率明显不如最初,队伍一天只走了两百海里不到,自然是一无所获。队伍松松垮垮地回到营地,花京院还在眺望着大海,几天下来他没怎么休息,也根本来不及休息,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能力是如此有限,那么长的海岸线那么大的海域,就算把法皇全部放出去,能够接丄触到的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生的气息。
尽管三个人获救,却没有人为这件事感到高兴。令花京院没想到的是,当晚的会丄议竟有人直接说应该没希望,找不到人了,就算找到也不可能活着了,大家都回去继续各自的任务吧。诚然,聚丄集在帐篷里的很多都是中途调遣过来的人员,许多人时差还没倒好,眼周一圈黑,此言一出瞬间鸦雀无声,没有人想站起来反驳他,说点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他们都很累。
在场和承太郎唯二算是亲丄密的两人脸色很不好。花京院捏紧手套,指节泛白,仗助用胳膊肘捅丄了捅他,示意别冲动。他们挨着坐在帐篷边,花京院抿着嘴,最终还是站了起来,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集中在这个略显陌生的东方面孔上。
“他还活着。”良久,他颤丄抖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他一定还活着,我们必须找下去,继续找!一寸寸地找!就算找遍了东海岸甚至整个美洲都没结果,我相信也可以在北冰洋上找到他!”花京院激动地说着,日英混杂。东方企图让他冷静,但很快就放弃了,也跟着站了起来,等到他发言完毕,便直勾勾地盯着方才说没有希望的那个人,缓缓开口。
“花京院先生说的没错,我们不能放弃。另外我希望你为刚才的言丄论道歉,如果不想弄丢饭碗的话——还是说,你对乔斯达家族的忠诚只有这么一点?不过这件事本来就是无偿且无理的,我不想逼丄迫任何人,在场的各位有谁想退出的就现在立刻申请,没意见吧,队长?”
东方很少代丄表乔斯达家族发话,他年纪不大不小,处的位置也不高,为人谦逊,因此经常会有人忘记他也是乔斯达家族一员的事实,但这不代丄表他说的话没有分量,恰恰相反,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话语权基本与总丄部是齐平的,只是东方平时不摆架子。所有人回过神来,方才失礼的人被他盯得脊背发凉,马上站起来道歉,自然也不会有人想着要申请退出。被称为队长的人只得点点头。东方鞠了个躬,拉着花京院坐下。会丄议得以继续,再无人说丧气话。
“谢谢,”花京院小声说。“刚才太激动了。”
“不,多亏了花京院先生把话说了出来,不然我是想揍他的。”
正如花京院所说的那样,第六天,承太郎终于被找到了,在一个荒无人烟的碎石滩上。花京院那批人到得比较晚,他拨丄开人群往前走,看到人的那一刻跌坐在地。
那还是空条承太郎吗?他躺在担架上,毫无知觉,生死未卜。血糊了半张脸,浑身的衣服被碎石刮成条,裸丄露丄出无数泡了海水的伤口。花京院就那么坐着,不敢上前去,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东方和医丄疗人员围在担架旁边,不一会儿人群爆发出欢呼声——他还活着。
紧绷了几天的肌肉忽然松丄弛下来,连骨头也一并分开了,花京院由着自己的身丄体靠在一块岩石上,胸腔剧烈地起伏。天气尚冷,他浑身冒着冷汗,一只手摸索着把外套脱了,风吹来又冷得紧,只好披在身上裹紧,手指紧紧捏着,脑袋空空的什么也思考不了。他总算感觉到了饥饿和寒冷,头痛胃痛一同袭来,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外套边缘。一切仿佛回到了到达营地的第一日,花京院既参与其中,却又像个处在局外的观测者,其余人都在围着承太郎转,没有人关心他怎样了,而他自己也是,专心致志看着医生剪开承太郎的衣服,清洗伤口,做身丄体检丄查,吊盐水。关于承太郎为什么会漂流丄到这里,期间发生了什么,之前经历过怎样的事,他一点都不去想,也不敢想。即使翻腾的大海容纳了有一万种可能,只要人活下来了比什么都好。
做完简单的清理,承太郎就被抬走了。他身上的小伤都被东方的替身治愈了,而脸上和脖子上的则还未处理,失去了血的庇护,看起来很是狰狞。
东方摘下手套,一眼瞥见了双眼追随着承太郎的花京院,他走过去拍拍对方肩膀,花京院朝他咧嘴笑笑,回魂了一般。要被看笑话了,中年人心想,他难得在比自己年轻的人面前漏出这一面,包括昨晚激动的样子,实在是有点难堪。东方没有在意,告诉他承太郎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送去医院治疗,他们也可以离开营地了。一只挂满旧伤的手伸过来,他才想起东方的替身能力并不能治疗自己,连那份沉稳也是让别人安心用的——哪怕内心装满不安,东方仍旧会站在保护者的位置,用手臂阻挡刀刃。花京院握着那只手,堪堪站起来,脚步虚浮。他脸色苍白,冷汗还在不停地冒,由于连续几天没怎么睡觉进食,早年受过重伤的腹部这会儿有了要罢丄工的迹象,一个劲儿地疼。人老了不中用了,如是自嘲道,他边扶着东方边慢慢走上直升飞机,然后深深陷入机舱后座的皮质座椅中,头颅低垂。随着螺旋桨逐渐巨大的轰鸣,碎石滩变得越来越小,大海也离他远去。意识却背离身丄体走出机舱,坠落,沉入海底。
Chapte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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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的秋天,一片染黄的枫叶飘进病房,刚好落在躺着的人的身上。带着伤的眼皮缓缓动了一下,随后睁开,涌丄入大片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查房的护丄士飞奔出去,他醒了——在伴随着仪器低沉的工作声沉睡了大半年以后。西斜的太阳无数次照进病房,药和绷带不停消耗,空下去的点滴瓶堆起来可以填满整座仓库,营养物一点点输进身丄体,身丄体被推着进进出出,进进出出的访客后来很少来探望,又在他醒后围住了床。吵闹嘈杂,只有一个人在门外默默看着他。
花京院睁开眼,没有人,病房是空的,手上挂着点滴,窗外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睡了一天还是半年,白得发黄的色调让他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但是身丄体活动自如,腹部的旧伤也不疼了。他下床拿着点滴架踱去走廊,一个人也没有,四下寂静。不太对劲,花京院自己拔了针头,在衣柜里找到自己穿的衣服,换上,匆匆赶去急救室。电梯门一开他就明白了,大部分人集中在这层楼,都是医生,鲜少有穿着SpeedWagon工作制丄服的人——完成任务后他们都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工作岗位上。
空条承太郎的病房在K区尽头,似乎是特别安排的,需要刷医院的卡才能进去。花京院翻遍全身上下也没找到工作证,没法证明自己身份自然是进不去的,他四周张望了一下,悄悄放出替身,确定没有人看得到后便让法皇透过极细的门缝,网一样地包围了承太郎的病房,等房里的人全出来后再慢慢靠近病床。若是以往,白金肯定早有察觉跳出来制止了,今天他却和床丄上的主人一同沉睡着,法皇才得以握住承太郎的一根手指,然后温柔地包裹丄住挂着药的手腕,带着体温丄的脉搏透过半透丄明的绿色清晰地传递到花京院的神丄经上,一下一下地,还算强有力。那天承太郎被抬上直升飞机时,躺在担架上的仿佛是什么物体而非丄人。到如今花京院才有了真正的实感,他确实还活着。
这些年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质,尸体花京院没少见。有些不愿意束手就擒的替身使者会抓一大批人质,男女老少都有,下手极狠。追捕过程常常伴随牺牲,他不能让那些冰冷的身丄体孤零零躺在荒郊野岭,任务结束后便和队友一同料理死者后事。起码让这些可怜人安息得体面一些。他不是神父,也不信教,可能永远无法习惯凭己之手为别人送行,更别提为身边的人送行,这种事他根本没有思考过,却在友人下落不明那几天里翻来覆去想了个遍。说人还活着的是他,内心不安的也是他,花京院承认自己感到恐惧,害怕承太郎就此离去,从鬼门关回不来了。
所幸承太郎身丄体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花京院没待多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病房,换瓶的护丄士正到处找病人,看到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你怎么到处乱跑,给我躺着,重新打点滴的时候也粗丄暴了一些。花京院吃痛,发誓再也不惹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乖乖地在床丄上休息了一天。承太郎似乎没那么快醒过来,每天在床丄上眼睛紧闭,半个脑袋缠着绷带,由医院里的人看丄护着。于是花京院也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偶尔去探望一下承太郎,每次都让法皇进去看看情况,自己则站在门外远距离观察。一来二去,看丄护的人都混了个脸熟,他主动与他们攀谈,所有人都说承太郎的恢复情况很乐观,应该很快就可以醒了。还有小姑娘盯着承太郎的睡颜脸红,悄悄说自己爱上了他。花京院苦笑。
意大利队友打电丄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还有工作没处理。东方也从别的地方回到了医院,负责照看承太郎,花京院觉得自己再住下去也没什么事做了,便离开了美国。
他前脚刚走,承太郎就睁开了眼,一只,另一只永远睁不开了。缓了半天,承太郎只听到书页摩擦的声音。东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翻丄动一本过了期的杂丄志,察觉到床丄上的人醒了,他叫来医生,身丄体检丄查结束后又坐了回去,问承太郎需不需要什么帮助。对方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理解发生的一切,东方安静地等着。
“……徐伦呢。”承太郎终于想起了什么,身丄体往床边挪。“徐伦呢?她怎样了?”
“救上来了,人没事,在别的病房。”东方说着,制止了想下床的承太郎。十多天没动弹的身丄体像老旧的金属大门那样难以移动,他轻易被按回床丄上,盖上被子。“承太郎先生,您需要休息,轻举妄动的话我会很困扰的。徐伦那边有人照顾,名字好像叫什么……安娜苏?”
四周的空气像是装进一个高压泵,吓了东方一跳,他不明就里,第二第三天去徐伦的病房探望时才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按捺不住三十岁还旺丄盛的好奇心,他想跟承太郎打听了一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