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搜索着的那个身影,他的位置实在是过于显眼,尽管他站在了没有被任意一种色彩的光斑覆盖的阴影处。耐心等了约莫十分钟,大厅音响中作为背景乐播放的舞曲都变换了风格,那些与他攀谈的学生才有了要散去的意思。
我正要上前,看见一众人竟然挟着他一起朝舞池中间走去,只好又悻悻地摸摸鼻子退下来。
往常有这种规模的学生派对,舞池里都是醉到发疯的男女学生们在摇滚、艳靡的流行乐里群魔乱舞。但是今天是舞蹈学院开学前晚的传统交谊舞会,老师们也像间龘谍似的混在学生群里聊天和跳舞,再加上学生里有不少刚刚到青春期、开始窜个头的孩子,空气的味道至少能让我确信大部分人还保持着清醒。那位新来的老师就在好几个十八、九岁的女生的围绕下进入了舞池。
这栋楼的对面有一个和这里的布置大同小异的大厅,正在举办摩登舞系的学院舞会,半个小时前我还在那里和另外几个同舞种的男老师比女步;这儿就是国际舞比赛的另一个舞系,拉丁舞的舞会了。
音乐的选择果然也充斥着浓浓的南美风情,几对男女在木地板上扭动身姿、旋转身体,肢体的四周洋溢着永恒青春的热烈冲动。这并非正式的比赛,于是大家随着乐曲轻快的节拍跳得随性,舞蹈技巧的观赏性不如平时的高。但这不妨碍我赞叹眼前的舞姿自由而迸发张力,欣赏起来有着多么独特的乐趣。
这时,舞曲忽然切换,舞池的灯光也像被谁拨弄了一番似的明亮了起来。有一位正牵着女伴的男士拉起二人相连的手臂大喊:“Flamenco(弗拉明戈)!”
人群中传来快活的口哨声,无论是在跳伦巴还是桑巴的女学生们都暂缓了舞步,有的单手执起黑裙的裙角,逐渐在拉丁肆意张扬的舞风中加入了弗拉明戈的浓烈妖娆。
她们像旋转着的鲜花,像西班牙风情的吉卜赛女郎,女士高跟鞋、男士皮鞋和手指叩打响指的声音起初零零散散地寻觅着节拍,接着逐渐变得整齐而清脆动听起来。
能够将拉丁与弗拉明戈,两种完全不同系列的舞蹈结合起来的确不容易,何况我们这儿并没有弗拉明戈舞的专业人士。能即兴配合到这种地步,已经证明了学生们的资质优秀。我只是对选曲的人有点意见——你们宁可放不是国际标准舞的弗拉明戈舞曲,都不愿意来点儿摩登舞跳一跳!
舞池中央忽然多了几个身影,是那个我还没有瞧见过正脸的新舞蹈老师和那几位想和他跳舞的女学生。
他穿着墨绿色的燕尾服和牛仔蓝色的阔腿西裤,外套里面是一件高领围住脖子的奶酪白色的毛衣,松软微卷的深栗色头发向两边梳起,发梢在头顶的一束白光下变得有点儿浅,像亚麻色。顶圆饱满的前额在灯光下也跳动着光亮。我仔细瞧着他的平底皮鞋,每一次我下意识地认为它该点地的时候,它都干脆地与地面相碰。
他不仅在弗拉明戈舞曲跳着拉丁,还带着几位女伴适应曲子变幻莫测的节拍。
快到需要加入踢踏舞步的时候,他用眼神朝她们示意;发现旁边的女孩儿脚下的动作开始紊乱时,他引导正与他跳舞的女伴裙摆飞扬着旋转几圈,离开他的舞步区域,再把那位有些慌乱的女孩儿接到自己臂膊可及的范围里,牵着她找回自己的步伐。
就这样过去几分钟,四人已经完全熟悉了舞曲的平叙、起伏和高龘潮的片段,开始自然地添加一些更加让人眼花缭乱的花步,沉浸在了舞蹈的乐趣里。直到他们跳完两曲向舞池边有说有笑地走回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十分钟。
女学生们不舍地和他作别,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座椅上已经只剩下我,款步朝我走来。见他要和我握手,我赶紧站起身来,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你好,很高兴第一次见到你。你可以用我的中文姓氏‘何(He)’来称呼我,但总有人一不小心会说成‘他(He)’呢。”
他冲我微笑。我不自觉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眼睛好像天生就会泛点儿水花,在暗光下也会亮晶晶的。瞳仁不是乌黑的,而是介于咖啡色和泥棕色之间的一种颜色。他不是该比我还老两岁么?怎么看上去只有我年龄的一半,我忿忿不平地想,要不是笑起来露出眼角一二道藏得极好的细细的皱纹,站在学生堆里,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位年过不惑的中年人。
“我是班尼,很高兴见到你。你是从中国来的吗?”
他点头。“你呢?”
“我也是从国内来的。”这句我是用中文说的。于是他的脸上即刻绽放出了惊讶和喜悦:“这边实在是太不容易见到中国人了。他们告诉我你是‘中国人(Chinese)’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本地出生的华裔呢。”
“毕竟这个城市实在是过于偏僻,不适合华人移居。要不是这所国际知名的培养竞赛选手的舞蹈学校建在这里,我也不一定会过来看看。”
后来我们之间的对话就全使用了母语。我告诉他,他在一个普通的舞会上都能指导合跳的学生,这种执教的敬业精神让我十分敬佩。他不好意思地说这只是他的一种本能习惯,或许是因为教授舞蹈多年的缘故。
“我听说你在国际上拿过好几次相当于英国黑池级别的大奖。你这次来任教,是教授拉丁舞里的什么舞种?”
他谦虚地说:“年轻时候的事情,有些夸张了。我主要是教青年组的恰恰,如果人手不足的话,可能也会带少儿组的伦巴。你是教摩登舞里什么舞种的?华尔兹?探戈?”
“这个嘛,”我站起身来,他跟随着我的动作抬起头,“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能一睹您舞蹈的风采。如果您能让我看看国际教科书级别的拉丁恰恰,告诉您我的专长也无妨。”
何先生眨了两下眼睛,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毫不犹豫地拉住了我伸出的手。起初我有些担心拉丁舞系与摩登舞系的老师要斗舞会让学生们起哄起来,但似乎大家都陶醉在自我世界里,只有偶尔几处视线朝我们投过来,接着视线的主人就急不可耐地和周围的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我看向了角落里的水吧,乔也无所事事地靠在吧台上,眼瞧着舞池里就要开始的好戏。
此时的背景乐曲已经又更换了,但不变的还是弗拉明戈的跳跃曲风。四方形地板上的空余空间并不太多,我们又等了几个节拍才进入了舞池。
“你跳男步还是女步?”
“女步。”他说。
交谊舞中无论哪个舞种,男性和女性步形都是必须学习的,更何况是要参与国际赛事双人合跳舞的专业选手,以及要教育这样专业选手的顶级舞者。男步通常起主导作用,步伐本身要稍简单;而女步更专注于自身的展示,舞姿更加华丽一些。恰恰的男女步形差别并不大,选择女步而把男步的责任给我就是说,他要展现自己的舞步技巧,并且需要我在过程中配合他。
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我开始踩拉丁的步子,左手拉住了他的右手,用劲往回一带,他就这样趁势扬起细长舒展的手臂,摆动腰胯,像绕着身体中央一根无形的中垂线、一根平行滑动的标尺,用柔软中蕴含着压缩在每一块肌肉中的力道将自己扭转起来。
墨绿燕尾服的下摆在空中左右来回甩动,像燕子或孔雀或某种尾翼张扬的鸟类,雄性在求偶时抖动展示艳丽羽毛的尾巴。脚尖比我刚才所见那般更加快速地交叉、点地交错,配合腰部扭动的动作,骤雨般降落在左侧、中央、右侧的三处地面上。
他一面在头顶、腰间与胸前的区间内自由划动着手臂,配合腰部与腿部肌肉的发力,一面依靠交叠的碎步,朝着他后方人群稀疏的空缺处难以察觉地贴地移动。
我自认还是会跳拉丁的,就算是在配合其它不熟悉的舞曲的情况下,也应该比普通舞蹈选手要强上一些。可现在我却有点手足无措,好似跳的男步反而在方向与步伐跨度上被他的女步引导着。
眼见他的背快要撞到后面另一对舞者的女伴,我赶紧松开手,让他依靠旋转的力道从我的左侧笔直地转圈滑动到右侧。
我的右手稳稳地托住了他伸出的手掌,但他并没有打算重新回到我的手中。他借力朝反向再旋转了两步,继续向前逃离,像芭蕾舞中的小天鹅,于是我朝着他的方向紧跟两步,才终于使他在停下时重新面对着我。
此时,我们之间本就缺少的舞伴之间的默契使得舞步的节奏完全乱了,他不得不又回到我面前,伸出手掌抵住我腹部扣有衬衫纽扣的位置,手掌随乐曲的滑音朝我腰侧滑动一拍,才总算是靠肢体语言暗示了我接下来的舞蹈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