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有些什么东西在里面,但陈林只感觉到这句话真正让他困了。他缩进被子里。隔了有一会儿,陈林都没有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于是他终于放心地睡着了。迷迷糊糊地,他说:“姜玄,我要睡啦。”
他听到一声回答,于是他真的睡着了。
等到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也不过早上七点半。陈林转头摸了摸枕头,才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走进浴室,看见有一个被接满了水的杯子,还有一个拆开的牙刷,横着放在杯沿上。陈林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忍不住转头离开了浴室。
他走进客厅,才发现那些蓝色的玫瑰花全部都不见了。茶几摆的好好的,地上连一片叶子都找不见,仿佛他昨晚的记忆,不过是一场梦。
陈林走到沙发上坐下来。他愣了一会儿神,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跪在地毯上,左右看了看。但是什么都没有。他又站起身来,也不顾上脏,伸手揉了揉眼睛。可等他把手放下来,又看了一圈沙发上,依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茫然的张了张嘴,想叫一声什么,又哽在喉咙里,过了几秒,还是吞下去了。他走了两步,走到那个单人沙发前,低头看着自己搭在上面的外套。他隐约有种感觉,于是他伸出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
左边,没有。
右边……
陈林掏出一个白色地皮质小盒子。他看着那个盒子,忍不住转过头去,反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倒抽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紧接着,他把那个盒子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打开——
空无一物。除了上面的一个小小的凹槽以外,什么都没有。
陈林坐回沙发上,又翻身趴在上面。屋里太安静了,也不知他是再一次睡着了,还是没有。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趁着过年假期,陈林回了一趟老家。他老家在北方的小城,人口不多、交通宽敞、到了冬天到处都是积雪。陈林回家之前打了通电话给他妈,他很久没有回去,他妈听了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愣都愣了两秒,才说了两句“回来好、回来好”。陈林小声交代了几句高铁的时间,就把电话挂了。
北方的冬天要比北京冷很多,他刚出了火车站,到处都是穿着羽绒服的人,走得那么急,像是怕被风削了发,落在北方独有的已经近黑的傍晚。家里变化很大,他已经有些不认路,在风里冻了一会儿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那些出租车和他十年前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车身上有永远褪不掉的灰尘和干涸的泥点子,司机高声搭着话,声音轰隆隆的像是推土机。陈林兴致缺缺,随意答了两句单字,司机也就沉默下来。陈林知道他多半是觉得他“装”上了。这地方的人有些特别的口音,和普通话很相似,但是音调总是带着一些浮夸,大约是生活过的过分平淡,言语之间不满充满一些琐碎而又无聊的强颜欢笑。
陈林靠在车窗上,听着电台广播里并不好笑的笑话,心里像有块石头堵着,既不畅快却也不烦恼。只是有些憋闷,说不出的别扭。他看到路两边有些老旧的饭馆竟然还在开着,招牌已经换了个样子,但和他小时候看到的却没什么区别,依然泛着脱落的黄色或是用老旧的、缺了几笔不闪的霓虹灯装饰着。
车子七拐八拐的,已经开到小区里,路边的积雪已经脏了,留下黑色的印,连绵成一片起伏的土丘,司机把车子一停,打了个表,说:“二十。”他们开了那么久,竟然才二十块钱。陈林从兜里掏出来二十块钱,一边递过去一边问:“现在起步价多少了啊?”司机笑了一声,才说:“不还是五块么,十多年,一毛没涨,现在出租越来越不好开了。”陈林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陈林他家住二楼,实在是个很低的位置,他跟着前面一个进楼的人一起走进单元门去。那人岁数不大,陈林不认识他,大概是新搬过来的。但是这人挺热情,问他:“诶,哥们儿,过年刚回来啊?”陈林笑了笑,点了下头。那人挺话痨,又说:“一看你就挺长时间没回来过了,这冬天多冷啊,你就穿这么个薄大衣!”陈林说:“挺久没回来了,不知道家里冷热。”他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又说:“我到了。”说完,抬手按了按门铃。
门铃很旧了,锐利地像一把刀,插在门缝里,陈林听的脑壳疼。他按了几秒钟就停下了,他知道他妈听得见。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来点脚步声,门“咔哒”一声开了。
陈林他妈很瘦,比寻常女人高一些,陈林小时候问过她,知道她有一米七,但是这些年有些佝偻了,头发掺了一点白发,可是不多,脸上比陈林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时候老了许多,大约是也这些年心里也吃了一些苦。她眼睛里有点局促,却还是伸手过去拎陈林的箱子。陈林说:“我来吧。”他妈吸了下鼻子,才说:“你回来挺快的。”陈林低着头,只说:“我打车的。”他妈又说:“你屋里给你收拾好了,你把东西放进去吧,我去做饭。”陈林抬起头来看她,她已经转身往厨房走了。陈林看着那个背影,嗓子有点紧,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低下头去,才看到地上有一双新的拖鞋,他踩上去,便提着行李往自己的小屋去了。
陈林上大二之后就没回过家。谭继明家里条件很好,上大学的时候就自己租了个小屋。陈林和他好上之后没几个月就搬过去了,每年过年,谭继明自己回家去,陈林就住在他的小房子里,一个人看书、做饭、过年。他北漂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回家过,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走的时候,房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是他亲手写的,有一句是“齐送行”,他写完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如今这副对联早已经不在,陈林推门进去,屋里干干净净,床单很新、枕头也很新,屋里他用过的那张桌子还在,搁着一叠草稿纸,还有一瓶新的墨水。桌子底下有玻璃,玻璃下面压着一些照片,有陈林小时候和他妈的合影,还有陈林拿着录取通知书的照片。上面他并没有笑得很开心,但是很放松。还有他从小到大的班级毕业照,陈林总站在倒数第二排,笑得有些克制。
陈林伸出手去,隔着玻璃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桌子边上有个书柜,当年上学的时候有很多习题本和卷子放在上面,现在都没有了。只剩下他从小看的一些书,还摆着。有一些书页的边缘已经泛黄了,大约是晒的。陈林抽出来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是他包了书皮的几本小说之一,保存的很好。他把书皮撕开,里面掉出一张草稿纸,已经黄了。陈林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因为是他自己亲手放进去的,是他曾经的梦想,是他已经实现了的梦想。
那张纸上是他的字迹,写着:
到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地方去,从此不再回头。
那个句号写的很重,圆圈圈起的地方,有一个更深一些的墨印。陈林想了想,又把这张纸夹进了书里。
陈林从屋里出来,走到客厅去,把外套搭在沙发边上的衣架上,低下头去拨弄了一下桌上的果盘。那个果盘很新,里面的水果也很新鲜,有在这个季节特别不好买到的山竹和火龙果,还有一点桔子、蛇果和猕猴桃。旁边有一个小碗,里面放了一些糖,有一些老式的话梅糖,还有一点大白兔。陈林上高中的时候挺爱吃这些,但是他已经很多年不吃糖了。陈林站起身来,从客厅走到厨房去。厨房的门是塑料门,能拉开,还能看见里面在做什么。但是陈林没动,只是站在那,看着他妈站在那把土豆丝送下锅。刚倒进去,就有很多烟冒出来,可见排烟罩并不是很好用。
陈林拉开门进去,他妈转过身来,俩人就这么隔着一点点的烟雾看着彼此。陈林说:“我来炒吧。”
他妈摆手,说:“你出去,你出去,油烟味大。”陈林走上前去,把锅铲从他妈手里拿过来,又把排烟罩拍了拍,就着烟味炒菜。他从前刚当上老师的时候,出租屋的排烟罩也不好用,他以为自己过了这么多年都忘了怎么用坏的排烟罩了,却没想到还是记得的。他妈站在他身后,看他炒了两下,才说:“你都会做菜了。”
陈林没说话,伸手从左边调料碗里拿了醋壶,抬手倒进锅里,一股呛人的熏醋味飘上来,让他鼻子里一酸。他说:“你坐着去吧,我做饭就行。”他妈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又拍了一下,才说:“没事儿,这个排烟罩就这样,过几天我找人修一下就好了。”
陈林抬头看了一眼排烟罩,上面有一层油。他刚才拿走锅铲的时候,摸到他妈手心挺硬,上面大约是有一些茧。他记得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但也许是他根本就不记得。陈林说:“明天过年,初三商场就开了,我找人来修。”
他妈点点头,又说:“要不初五再修吧,不急,不急,你……你先在家里休息几天。”陈林撒了一勺盐进去,才说:“我……行吧。”
陈林和他妈在厨房忙活了一会儿,做了几个菜,这才拿上了桌。除了酸辣土豆丝,还有溜肉段、木须肉、土豆炖豆角、宫保鸡丁,还有一个葱爆羊肉。陈林已经很久没有一餐吃这么多肉了,看着有点腻,但还是拿了碗筷,坐在餐桌边上。他妈以前挺爱唠叨,老了反而话不多,跟他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饭。俩人吃得很沉默,陈林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看见一桌子肉,筷子一个劲儿地夹豆角和木耳。好在豆角地个头很大,里面的豆又软又糯,配上炖出来的汤汁,虽然有点咸,但也很好吃。
陈林正吃到一半,他妈伸筷子给他夹了一片羊肉。他妈吃饭习惯很好,筷子上一粒米都没有,一片羊肉就放在陈林没动的半边米饭上,又说:“吃点肉,长身体呢。”陈林想说自己都三十了,哪还有长身体的机会。但是想了想又没说话,沉默地把肉吃进嘴里了。他妈又给他夹了块土豆,还有一筷子鸡丁,陈林也都扒着米饭吃了。
他们母子之间似乎有种奇怪的张力,进门时刻的紧绷,在这一刻被缓和了。尽管这屋里仍旧存在着时隔十几年的沉默,但他们并不再为此过于手足无措。
一顿饭吃到最后,陈林他妈问他:“你这几年,过得挺好的吧?”陈林停了筷子。他妈又说:“是不是……还和那个小伙子,处一块儿呢?”
陈林抬起头来,看着他妈。他们十几年没见,她的脸上多了很多的皱纹,眼睛也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有神。手上多出的一些茧,或许是因为他并不能时常回来看看。陈林的心里有一些柔软的部分蜷缩在一起,这迫使他看着他的母亲,轻声问她:“你觉得呢?”
他妈顿了顿,夹了一筷子豆角放到陈林碗里,才说:“你是我的儿子,你走到哪,妈心里都惦记你。”他妈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能对你好就成。别的都不重要。”她吸了一下鼻子,又重复着说:“都不重要……”
陈林点点头。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陈林他妈抽了张纸,背过身去擦了擦脸。陈林听到背后有几声呼吸声。他知道她在抹眼泪。陈林放下筷子,转过身去,想要摸一摸她的肩膀,却还是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