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但是吴邪却感受到向来古井无波的小哥此刻胸腔里惊涛骇浪般澎湃的情感。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懊悔——生平第一次了解了母亲,却是在母亲去世的多年以后。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母亲是爱他的,是想他的,更错过了母子重逢的机会。
“为什么,我来得这样晚……”
张起灵垂首,黑发自耳侧披覆而下,挡住了表情,一种让他陌生却痛快的情感涌上心头,有什么暖而湿润的东西从脸庞滑落,滴落尘埃。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石头在这一刻有了感情,一直以来强如神祗的英雄终于成为了一个凡夫俗子,茫然无措的体会着世上最苦涩酸楚的味道。
吴邪默默地看着他,觉得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是苍白无力,振作?节哀?这些话对小哥来说根本无济于事。他从未想过张起灵也会有落泪的一天,连做梦都没想过,也不敢想,如今亦然。如果重拾人之情感的代价是承受这样的痛楚,那吴邪宁可他一直冷漠下去。不理他也没关系,丢下他也没关系,只要他还是那个神仙似的张大侠,只要他不必承受这些彻骨疼痛的懊悔。
半晌,他道:“小哥,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是这并不是你的错。如果她怨怼你,便不会留书给你,不会助你逃出皇陵。白玛公主的心愿并非只有见你,她更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过一段像样的人生,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张起灵看向吴邪:“很多事?”
“对!第一件就是找到天书下卷,治好病,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谁都好,让白玛妈妈在天上看到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当然,我也……我和胖子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张起灵闭目,陷入长久的沉默。
起风了,树叶婆娑,送来着初秋的凉意。张起灵来时穿得单薄,连外衫也未披,吴邪记挂着他尚有伤在身,出门时特意带了。此时见张起灵不说话,知晓他尚需要时间自悲痛中振作,便抖开手中的外衫,轻轻地披上那人肩头。
下一刻,手背却被按住。
初秋的风吹拂着二人的发丝和衣角,吴邪却并不觉得丝毫的寒冷。张起灵的手大而稳,掌心时常透着微微的热意,和他那冷淡的性格截然不同。只是每一次他们这样接触,时宜都不大好,要么就是被追杀,要么就是生死关头,还有一次,是小哥走火入魔的时候……然而这次却不同。他能通过那人手腕浅浅的脉搏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情绪,他的隐忍,他的煎熬……就好像自己终于能为他分担一些了。
半晌无话,待张起灵再度抬起头来,周身的气息已经明显不同。
“十天之后回霍家,我要再见一次霍老太。”他沉稳而坚定地道。
说起这个霍老太,吴邪便很是气愤,枉她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来陷害小辈。找她问铜鱼下落,她不说就算了,却把他们往死路里引,实在是损人不利己,也难怪小哥这样气愤,不过他现在重伤未愈,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吴邪以为张起灵这是要找霍家算账,忙道:“小哥使不得!虽然这个霍老太着实可恨,但你伤刚好,我看还是从长计议……”
张起灵摇头:“没有时间了,铜鱼不在皇陵,她还欠我真正的铜鱼下落。”
吴邪一怔:“你确定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而且现在,她一定会告诉我。”
吴邪担忧着张起灵的伤势,正要再劝,手掌却骤然被握紧。他心里一热,在和张起灵视线相对的瞬间,胸口的大石终于沉了下来。
第33章
再一次出现在霍家门前时候,吴邪和胖子策划了一次高调的出场。
胖子说,他们这趟吃了个大亏,兄弟三个差点被皇帝老子留下作伴,这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行走江湖争的就是一口气,不能让人觉得他们好欺负。这次找上霍家,他们就是来说理的,得拿出架势来,让霍家的人一看就觉得心虚,觉得胆怯。吴邪深感有理,为此和胖子特意排练了一段开场。演练几遍后,连吴邪自己都觉得这一段实在是威武异常,胖子那刺耳的怪叫绝对能震摄住一般的武林高手;而自己那段掷地有声的讨文,也足以让霍老太太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揍他了。
可惜现实总是变幻莫测,当三人真正来到霍家门前时,却遇见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情景——霍家大门紧锁,拒不见客。
吴邪实在没想到霍老太的诬赖会耍到这种地步,胖子在门外骂了一刻钟,喝了两壶茶水,里面还是不见一点动静。吴邪只好询问张大侠的意见:“小哥,这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们不出来,咱们就进去!走!看胖爷把这两块木板儿给卸了!”胖子甩开膀子就要开干,被吴邪拦住。
“这可是霍家的地盘,你把人家门板卸了,到时候老太太面子挂不住,还不叫人把你给卸了,我看还是别动手的好。”
“用不着动手。”张起灵突然道。
“还是小哥冷静,小哥……”
话音未落,张起迈步上前。一声巨响,烟尘四起,门板应声裂,歪歪斜斜地挂在门轴上,价值不菲的门环儿敲着铁皮,铛啷啷地发出呻吟。
吴邪与胖子面面相觑,最终瞥了瞥嘴:“看吧,小哥一言九鼎,说不动手就不动手。”
——他动的是脚。
张大侠一击绝踢报废了霍家大门后,说了声“不对劲儿”,便昂首阔步跨过门槛。吴邪心说不愧是老江湖,他和胖子想了一夜的下马威,都不及张大侠这一脚来得骇人。这下估计霍老太太想不出面都不行,再对劲儿的人也要不对劲儿了。
然而意外的是,这么大的响声,连街坊邻居都趴在门口围观了,霍家大院里却没有一点动静。好半晌,才有个瞎眼的老妇拄着拐杖一步三晃地地从内室走出来,侧着耳朵问:“有人吗?老太太耳背,隐约听见有人敲门,就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敲门?这样轻描淡写的描述小哥刚才的行为,实在是含蓄。
最终,吴邪废了好大劲儿才问出事情经过。原来前些日子,霍老太太不知为何,突然决定举家搬迁,听说是老太太嫌北方气候干燥,要到蜀中天府之地去颐养天年。老太太是霍家当家的,她的决定再离谱,也不敢有人反对。可偌大个霍家,就算儿女们皆无疑义,要搬也绝不是一件容易事。霍老太太当即出了一大笔钱给下人,愿意跟的就跟,不愿意走和走不了的,也大可领了钱自行离去。这院子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且就留着,日后给在外奔波的霍家人做个别院。
于是吴邪等人一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人去楼空,庭院深深再无昔日繁盛,只留下一个又瞎又聋的老仆独守空院。
胖子不信邪,里里外外的又搜了一遍,还真就没有别人。他往椅子上一坐,怒道:“还真是小瞧了这老太太。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家这次还真的就给咱们留了一间破庙,连木鱼儿都带走了!”
吴邪觉得这有些诡异。就霍老太太之前的态度看,这实在不像早有预谋,倒像是霍家出了什么事。要知道,像那样年岁的人,一些旧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怎么可能就为了一点事就抛弃老宅,举家迁徙?再说,这里到底是霍家的地盘,张起灵再厉害,也不至于真能在霍家讨到什么便宜,霍老太太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就“畏罪潜逃”,是不是太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