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之脑中急闪过几个念头,脚下也不曾停歇,使了我意凌云,破风乘浪衣袂翻飞,瞬间跃至主船上方。唐青容正立于甲板上,紫衣破损,脸颊微见烫伤,可沉稳有度,指挥得当。
青龙会主船上,挂着硕大一枚灯笼与四面旌旗。正有一人站在灯下,挥舞手中旗帜,指挥四周阵型。唐笑之蹙了蹙眉头,转身往船舱内飞奔,人未至,扇子已凌空而去,轰起一团如雨碎屑,把船舱炸出数尺深的裂痕。
就在这时,那灯下大旗一挥,青龙会无数小舟居然不管不顾唐家火器弹药,个个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一头往唐家周围船队上撞来。
只听轰的一声,万里长河瞬间炸开,波涛翻滚震耳欲聋,浪花冲起数丈,如雨帘般尽数浇在甲板上。
四周巨浪一震,唐笑之五脏一窒,水浪如暴雨般打在脸颊冲入眼睛,激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咬牙踢开舱中木块,全然不顾身边人异样目光。
哗的一声,最后一片草席也被扇子卷得纷碎如云。
无数寒光,如星如月,比雪更冰凉,又华美得令人叹息,绽放在排列整齐的箭身上。
正是——唐家船队拼死护送到燕云的,集四盟八荒之力精心铸造的铁箭。
唐青容正自指挥不休,听到身后兵声磅然,属于上好兵器的寒气从眼角漫来——一回头,见唐笑之劈开船舱,露出满仓箭器,正要大声喝问他所欲何为,又被周围情势转移注意。
四周水面上火油漂浮,浮尸零落,不断有青龙会的人从小舟上被火药轰炸入水。血火交杂,与江水混为一体。
唐青容正以号角为令,整顿左侧阵型,忽听耳畔风起,目光微睨间,只见唐笑之拉开九曜神弓,手腕一震,寒光自指尖飞掠,铁箭破空穿云呼啸而去。
江上风起云涌,那一箭逆风而行,却快得不可思议,直捣青龙会主船,一举射下那枚巨大飘摇的灯笼。
这么一晃眼的功夫,青龙会的阵势微乱,给唐家船队带来片刻喘息机会。唐青容正要令人抬来草席木块将舱内铁箭遮盖好,唐笑之一脚踢开浅盖的一层箭,下方赫然是满舱石块。
唐青容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唐笑之侧了侧脸,目光交相交的一瞬间,几乎碰出火花,映得两人面色皆是肃穆。
唐笑之沉声道:“既已知晓真相,此时是进是退,皆仰仗师姐的决定。”
唐青容不过震惊了片刻,就已换上惯常沉静庄肃的面容,一抖长袖,头也不回往船首走。经过唐笑之身边的时候,低声道:“我信唐家,绝不会以满船人命为饵,此事回头再论。父亲自有他的道理,而唐家,”她定了定,目光耀耀,“唐家满门高义,数代荣耀,又岂能毁于我等之手?”
唐笑之的脸色在话语间慢慢地变了,眸色锐利光灿如水色长剑破空而出,寒光闪烁,自有清狂。
“师姐,信不信我?”他稍退数步,罕见地一揖而礼,紫金长袍在玄黑夜色中迎风怒扬。
唐青容手中飘飞鼓荡的旌旗猛地顿住,火光自她肩头漫开,几乎照红半个身子。
猛地一挥旌旗,冰泼雪撒般的声音从喉咙中一字一字迸出来,“十年前……父亲曾说……”
唐家巨大的云母屏风透着刻骨冰凉,从指缝里一点点渗到骨头里。
她站在几人合抱的柱子后面,看父亲站在奶奶座下,天窗的光漏在两人鬓发上,像沾了经年的霜。
她听奶奶说,“你如何知道,自己养大的不是一匹吃人的狼?”
她也听见父亲一字一顿,对奶奶说,“只要他身体里流着一滴唐家的血,他就绝不会被唐家抛下。”
那时候,唐青容还不知道自己听见的究竟是什么。当初黄河岸边,见他初露锋芒,也曾疑心过父亲当年的决定,可血火交击中,所有过往轻疑都瞬间烟消云散。在刀光剑影生死缝隙间,才堪堪明白,父亲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一整个门阀的血脉牵连,是为所有唐家弟子造出的一个,伫立在江湖夜雨中的“家”。那也是百年世家气韵底气,因有浩瀚,足以从容。
她的手落在旗杆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火光和炮声近在咫尺,两岸霜草萧萧,夜色下,霞色破空,刀剑横绝。
水天交接处,艳红如血,战火轰鸣。
巨大炮火狂飙横飞,在铁色夜幕下划过无数道流星闪电。紫灰烟气从船身滚滚而出,号角声起伏如浪。
站在青龙船首指挥的轻九,昂首远眺,无数小舟正包围唐家船队,逼得他们进退两难。而唐家船队中冲锋小舟,皆已沉桅断帆,缓缓下沉。
四周水面跌宕起伏,木头烧焦的气味与火油混在一起,浓重得令人作呕。唐家龙首船在青龙会不管不顾的轰炸下,已然焦黑斑驳,行驶不稳。
轻九眼睛微微一眯,心中一时畅快难言,自唐笑之杀了老十一,沈南风手刃老十三后,他一直将几位兄弟的生死挂记在心。而此刻黄河滚滚,长河难渡,两支船队拼死搏杀,让他生出一种恣意激昂的豪情来。
这就是以身法诡谲难测见长的唐家么?
对上青龙会大力打造的精钢火炮,不也是插翅难飞,死生难测?
他猛一挥手中旗帜,号令小舟尽数包围上去,脚下大船也往战斗中心急速前进。狂喜之外,心中倒有一些疑虑,可这疑思刚刚冒了头,就被交战的激烈情景掀覆。
唐家百年名声不堕,那位未来的唐家掌门唐青容,真就被自己打得坐以待毙?
眼见两支船队间距离越来越近,他正要施展轻功飞往唐家甲板之上,忽听水面上呼声四起,嚎叫连连。心头一凛,往下看去,本摇摇欲坠的唐家龙首船猛地调转方向,往岸边飞速滑游!不知是如何在轰天炮火中保持这么快的姿势,不断有青龙会小舟上的人被极大力道冲击得骨断肤裂,咚隆坠下水去。
他怒极大喝,抢先往船舵掠去,忽听耳边嗖嗖几声,一只铁青长剑呼啸鼓舞,带着绝美银光自烟光中飞来!轻九后背一寒,虽躲得及时,那只铁箭仍擦着脸颊飞过,螺旋的箭头、带着血槽的箭身狠狠撕咬下脸上一整片血肉,几乎露出半边牙齿。
直到钉在桅杆上,射下一枚号令旌旗后,还带着余劲砸入水中,溅射出浪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