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兀自沉默,虞山很是不安,转念想起门主拜托之事,又低声道:“这样……也好,也好……”
二人各自陷入自己心事之中,偶尔对视,又匆匆掠过,似不能面对,然而很快又觑着对方,意识到彼此目光时,又急急分离在空气里胶着的视线。
后来虞山便想,许是开始做了师徒,后来再做情人,便不知如何是两心知了。然而这一刻,到底是晚了,来不及了。
滂沱大雨,挟带冰渣,狠狠地砸向这天地,这竹林。笔挺傲然的竹也经不得这般摧折,或倒,或折。再细看那竹断裂处,却是齐整的刀痕剑伤。
几抹寒凉的剑刃,冰凉地闪在这滂沱大雨中。天色极阴郁,寒气森森,砸在剑刃上,清脆锐利,宛如哀歌。
也许我的确要死在这里了,虞山想。披着蓑衣的他也握着剑,却是处于包围圈里,以一敌十。
摸了摸怀中的东西,薄薄的一片,此刻手指僵冷的他甚至不能感知这东西是否真的在怀中。然而随着他这一举动,几把剑刃的寒光缓缓转动,蓄势待发。
“这封信是门中拿到的贪官污吏名单,事关重要,需得你送去给假避于世的梅先生。到了他手中,‘天道轩’会设法将名单中的人一一除去。”门主杨逸飞所说的言犹在耳,而此刻追杀的刺客首领却出言劝降。
“少年人,你都被驱逐出门派,守着这名单并无用处,若想要它来换钱,交给我们便可以换千金,何必执着……”
一字一句竟带了几分可怜,虞山只觉苦涩。忆起那日门主当众宣布他被驱逐出长歌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庆幸杨青月不在。
朝门主杨逸飞跪谢长歌门教习之恩时,无意间衣袖拂过鼻尖,一抹冷冽的酒香希向心头。正是他提出喝酒,用了半壶酒灌倒杨青月才得以令其不在此。杨青月醉了酒,无力地趴伏在桌边,发丝随鼻息拂动,俊朗苍白的脸泛了红,嘴唇也是水红……
“你……可要去看看你师父?”杨逸飞看着他,流露悲悯的眼神。
而虞山才发现自己流了泪。他有些后悔只用了手指轻点了下那水红的唇,手指湿润柔软的触感,再触碰自己唇时,酒味很淡,却是甜的……想到这,他又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了。
再做什么,如果他死了,也只是为杨青月徒增痛苦。他抹去眼泪,低声道:“不必。我已经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令他现在站在这雨幕中,以微弱的武功一敌十。
“杨逸飞那厮只是让你来送死。杀你,是很容易的啊……”刺客首领又道。
搓了搓僵冷的指尖,虞山按着怀中的信,隔着瓢泼的大雨,朝刺客首领冷冷笑道:“哦?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是因为你知道,我送出的信也许是假的,生擒了我严刑逼供下,许是有些真消息。”
“既然知道下场,你又何必。”刺客首领道。
雨幕中,刺客包围圈中的少年,披着厚重的蓑衣,依旧单薄。烈风骤雨中,少年毫无声息,似已冷得僵死过去。他身体僵冷,脑内昏沉,约是感染了风寒。在最不堪的境地,疾病趁虚而入,不敢回想的画面亦是如此。
“虞山……你不要去。”他机关算尽,以为灌倒杨青月已是没事,岂料杨青月还是出现了。他不顾在场众人,疾步上前抓住他肩,便是这句话。
杨青月那双黑亮的眼,怀着赤子的担忧,情人的温柔。这双眼看着他,“婉玉她已经跟我说了事情原委……这一去凶多吉少,你,不要去。”
虞山吸了吸鼻子,喉咙颤抖得厉害,似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但一念及自己为何答应这事,他竭力控制抖动的面皮,语气压得极低,“我已是长歌门弃徒,已经与你无关……”
说着,他突然笑了一下。在杨青月眼中,那微笑宛若哭泣一般。
然而虞山并没有哭,继续道,“且容我叫这最后一声,师父。”然而,他心中,眼中,所唤的,是青月二字。
闻言,杨青月愣了一下,紧紧盯着他,问:“只是师父?”避开他的目光,虞山缓缓点头。
“我与你,从来不是师徒。”
因病体,杨青月的声音中气并不足,咬字有些松,声音有些低,似轻轻拨弄的水中涟漪,轻柔得如梦呓。
可这次,在场众多门徒都听明白,长歌门的“疯子大爷”说了什么。
“你与我梦中相遇,神交多年,虽未真正遇见彼此,但已是知己。而这多年以后的相见,是续了彼此的缘。真实的你,不仅是我的知己。我这一生,都只望与你相伴。”
分明是长歌门最为人多的大厅,分明站立了无数长歌门弟子,一时间却是鸦雀无声。虞山听见的,唯有己身怦然跃动鼓噪起来的心跳。
刺骨伤寒的雨幕中,决然离了长歌门做了弃徒的少年,此刻有一瞬近乎于后悔的心绪,想着彼时若是答应下来,便也圆满了。然而,曲折的,不正也是人心。
几柄寒刃交织成天罗地网,迅疾地向立在中心的少年笼罩过去。风声、雨声,杀气、寒气,也成了一张罗网,扑面向虞山袭去。
心知难逃一死,虞山闭了眼。却闻一声琴响,遥遥地,似宛在水中央的蒹葭,遥远得令人疑心起这又是梦。
“这又是哪里?”已不是初次梦中相会,虞山朝周遭看看,桃红柳绿,白墙青瓦,似江南水乡。远处一座六角亭,铮铮琴响,从亭中传来。
如以往般循着琴声找过去,六角亭外,垂落层层纱幕,隐约透露其中颀长身影,如玉山。
风乍起,纱帘动,其中身影缥缈如隔云端。看着看着,又令人生出庄周梦蝶的荒谬感。已知是梦,便很受不了这种抓不住的感觉,虞山掀了纱帘进去,坐到弹琴的杨青月身边。
杨青月摘了冠,散了发,面容沉静,闭目弹琴,颇有魏晋风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七弦琴上纵横,或轻或重,而浓长睫毛低垂,在眼窝处投出一小方羽扇般的阴影。
待杨青月睁开眼,虞山才发现自己离得太近。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脸颊,似有什么挠中了他的心。
“你不该来。”杨青月淡淡道。
不知怎地,虞山感到生气。他赌气回了句,“又不是我非要与你梦境相通。”十三岁以后,他便与这人梦境相交,无意之中透露几分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