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穆专心洗着自己的碗筷，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低垂着的脖颈上，上面有一根被某个东西坠着的黑线，那是他早已适应，让他无比安心且舒适的重量。

“我说过他前十八年学的技能是别人八十年也学不到的，但是，我觉得他可能根本…”季远摇了摇头，突兀地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也全变成了寒冷冬日里瞬间液化蒸腾着的水雾，那里面藏着他所有的疲惫与颓丧。“我现在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在想，我这个师弟，他还活着吗？”

季远不顾张芮的极力劝阻，在自己事业最关键的黄金时期，随便在网络平台上挂了一封公告，就贸然中止了工作，开启了自己所谓的巡回演奏会之旅。

粉丝或许会理解，甚至在平台上用‘不忘初心’四个大字刷出了破纪录的高楼。可是影视娱乐资本平台与竞争对手不会理解，更不会手下留情。

尽管钟鹤一直在暗中帮他周旋、缓冲，也不过杯水车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会放弃的。明年上半年我再抽出一个月继续去‘不忘初心’一次，找不到的话，下半年再继续。”季远把带来的那个纸袋子放下，然后转身上了自己开来的那辆车。

在彻底驶离之前，季远隔着车窗扔下了一个烟头。“新年快乐，虽然我觉得你应该快乐不起来。”

在季远走了很久之后，李广穆才站起身，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用完全麻木的手指僵硬地拆开了那个文件袋。他在那本国际通行凭证上看见了赵宁的照片，没有笑但也不算特别严肃的一个样子。

半晌，李广穆手掌上移，用僵硬无比的指尖轻轻摸了摸那张过分好看的证件照。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最后，把那张照片缓缓贴上了自己干裂的嘴唇。

“我把碗洗好了，还多洗了几遍。”李广穆看着照片，像是一句邀功的话贸然脱口而出。

照片上的赵宁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半句回答。

在李广穆完全不知道的某个时间点。

赵宁带着杰瑞来到了老神父管事主理的教堂福利院。

在这个经济状况不好，社会治安略显动荡的国家，外来者、偷渡者、流浪者屡见不鲜。

但赵宁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收容接纳进来的成年人。

“抱歉孩子，我们的能力和物资实在有限。也为了福利院里所有儿童的安全考虑，我们无力也无法接收成年人。但是你不一样，宁，你是绝对安全无害的。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教育连同你儿子杰瑞在内的所有孩子。把你无可挑剔的国际通用语，以及小提琴演奏技能教给他们。”

就这样，在上帝的安排下，赵宁带着杰瑞留在了这家教堂福利院。

福利院里除了十多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孤儿，仅有两位‘家长’，一位就是老神父本人，另一位，是国家派驻在这家福利院工作的志愿员工，劳拉女士。为什么说是志愿员工呢，因为薪水非常低微，低微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真真正正地用爱在工作。

国家经济状况不好，福利院也压根得不到相关部门的多少拨款。就靠着老神父主持婚丧和做洗礼的微薄收入，加上一些善良信徒的捐赠，艰难地维系着福利院里日常开销。

但也比流落街头好了不止千万倍。

赵宁和杰瑞在教堂福利院里分到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带着儿子小杰瑞挤在里面。他不仅承担国际通用语和小提琴的教学任务，同时，还要做着福利院里所有大大小小的杂事。

没办法，神父太老，而劳拉女士仅仅是位年轻的柔弱女士。为了省下各种诸如‘清洁打理’、‘搬运’、‘维修’在内的所有多余开销，赵宁只好从身兼数职到身兼无数职。

甚至囊括了数学老师与钢琴老师的职能。

当然，钢琴也不是什么正经钢琴，只是一台破旧的脚踏风琴。但随便吧，只要原理一致，也就不用在意这些细节了。

赵宁任劳任怨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同时履行他最初的承诺，以父亲的身份认真地教导小杰瑞。

“杰瑞，你听着。以前我不敢多管教你，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个能力与资格。我为我过去的不负责任向你道歉，我不是一个合格、称职的父亲。但从今天起，我会努力承担起父亲这个角色所有的责任与义务，好好管教你。”

在进入教堂福利院的第一天，赵宁非常正式且严肃地跟杰瑞交谈了一次。

他把小杰瑞抱起来放在一张桌子上坐好，尽量与他平视。“我知道你过去遭遇过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我希望，从今天起，你把这些全都从你的人生中剔除出去。过去只是过去，人生的意义是此刻与未来。那位给了你生命的女士，我不要求你时刻把她记在心里，但我希望你能始终对她心怀感激。杰瑞，她给了你生命，它是宝贵的，不管你如何主观定义它。”

在给杰瑞新生的同时，赵宁也赋予了自己全新的生命。

说完，赵宁伸出了自己握成拳头的右手。

杰瑞很聪明，很快，把自己的右手同样握成拳头伸了过来。

短暂且力道不大的碰撞之下，状似随意却足够分量的契约与承诺缔结而成。赵宁对着自己的儿子张开了怀抱，小杰瑞飞快地跳了起来，用力环上了赵宁的脖颈。

“汤姆…爸爸。”杰瑞把脸埋在赵宁的肩膀上，泪水打湿了赵宁的衣领。用自己完全不流利的国际通用语，一字一句认真表述。“我都答应你，以后也会好好听你的话。”

“你身体里有天朝的血液，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会的天朝文化，尽我所能地教给你。你要不要学？杰瑞，天朝文化博大精深，作为父亲，我希望你能不单有所了解，而是能正式地学习它。不过我还是尊重你的意见，你有绝对的选择权。”

在杰瑞斩钉截铁地点头动作里，赵宁看着他天使般湛蓝如湖泊的眼眸，笑了起来。

“宁，他是你的儿子。你愿意教他自己的民族文化这是很好的事情，请不用顾忌我们。”

在跟神父打过招呼之后，赵宁每天除了在给福利院里的孩子上既定课程之外，还要私下挤出时间教儿子小杰瑞天朝文化。

从汉字到诗词。

从第一个‘我’字，到天朝儿童家喻户晓的‘床前明月光’以及‘粒粒皆辛苦’。

时光在福利院主教堂的巨大十字架前后穿越而过，亦在杰瑞的成长里疾驰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