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七月的高温令冰冷的咖啡罐外壁迅速挂起了一层细小的水珠,湿意蹭在中原中也戴着皮手套的掌心。他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将手中的咖啡朝前方一抛:“喂。”
而他请喝咖啡的人一动不动地立在车边。
这里是距离国税局几条街外的一处僻静小道,来自黑手党的商务轿车熄了火,被不知道怎么就来开车的警察先生规规矩矩地停在了路边允许停车的位置里。国木田独步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眼神放在了空气中不知明的某处,明显是在走神。
听到中原中也的提醒之后,挂着显眼黑眼圈的国木田警部才慢半拍地转动了一下眼神,然而他的手率先一步条件反射动了起来,一把抄住了眨眼间已经到自己眼前的东西。冰咖啡的寒意让他一个激灵彻底回神,国木田独步低头看了手中的咖啡几秒,随后抬起头,皱眉看向一旁的小个子黑手党。
“刚刚从自动贩卖机买的,不存在下毒的可能性吧。”中原中也故意轻慢地一挑眉稍,嗓音却平静,看上去有种令人讨厌不起来的恶劣感。他手指间夹着烟草将自己那罐启开,仰头喝了一口:“喝吧。不然带着一个精神状态欠佳的警部先生去工作,也是件想想就让人头疼的事情。”
话不是好听话,但好歹让国木田独步恢复了点平时和黑手党斗智斗勇的精神。他紧皱着眉头将手中过的咖啡跟着启开,罐口铁皮撕开时发出了一点令人牙酸的声音。横滨警视厅总厅、搜查一课的国木田独步警部手拿着黑手党请自己的一罐拿铁,严肃地说道:“不。我没有怀疑‘你可能会在此时杀我’这种事。而且,拿毒物杀人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我想是不会被你这种人看在眼中的。”
“可真敢说啊。关于‘我是什么人’这种话。”中原中也弹了弹烟灰,心不在焉地说,“黑手党杀人需要什么方式吗?我们没有那么多规矩的,警部先生,该死的人只要死掉就好了——虽然是有那么一套麻烦啰嗦的仪式性准则,但通常比起过程,我们更注重结果。”
伴随着最后阴恻恻的“结果”二字,中原中也将喝光的咖啡罐捏扁扔进了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然而事实上是,如果你、其他几个干部以及太宰治。如果你们是你话中所暗示那样的人,我想我们警视厅也就不用每年都这么头痛了。”国木田独步丝毫不为所动,表情和嗓音一俱冷冰冰的,“还有,我很厌烦你们那套所谓的‘私下审判’规定,如果一个人犯了罪,那么唯一能审判他的只有法律——而不该成为你们动用私刑的理由!”
“法律吗?”中原中也轻轻咀嚼了一遍这个词,耸耸肩,很没辙似的笑起来,“果然是你们搜查一课里最认真的那个人啊国木田,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要升‘警视’了吧?…所以太宰总是说,这个国家能招到国木田这样的人,来加入到佩戴樱花徽章的队伍里,真的是件起码要消耗掉十年幸运的事情。”
升官发财大约是每一个社畜的梦想,即使对自己的工作抱有这样或那样更私人化的感情,然而不管是厌恶还是喜爱,在如今这个时代,大约没人会拒绝升官发财这种令人舒心的字眼,毕竟大家都还要吃饭生活、养家糊口。
国木田独步当然不会免俗,认真归认真、理想归理想,除此之外他还有一身的房贷。前段时间和同事们的下班后聚会,在小酌几杯后,他还一本正经地和想要买房的同事分析了如今买房产同自己工作时间、工资多少之间的关系。
但现在他却对“来年升警视”这种可有可无的社交性用语十分轻微地蜷起了手指,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对这件事避而不谈:“……还是算了,被你们这群乌鸦夸奖,总会让人觉得这和死神的寒暄一样带令人恶寒。”
“过分的人到底是谁啊?不过,无论是‘乌鸦’还是‘死神’,这种称呼我们都不介意就是了。”中原中也像是完全没察觉到老对手那飞快划过眼中的厌恶与茫然似的,懒洋洋一弹烟灰,猩红的光点在他指间短暂亮起了一瞬。“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乌鸦’这种称呼一些。”大概是暂时没事做有些无聊,他居然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并且看起来丝毫没想过组织里的其他人,诸如尾崎红叶之流是否会接受这种中二的称呼。
横滨今天的天气不算好,但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只是布着一层薄薄的乌云,偶尔会有刺眼的日光从乌云边缘的缝隙投下,笼在一时陷入沉默的两个人身上。一阵不小的强风从这条位于风口的小道上吹过,中原中也伸手压了压那顶已经能看出旧意的黑色毡帽的帽檐,同时低低笑起来,因为好奇和看好戏的心情,所以难得多说了两句:“可是有一点,国木田。就算你的正义再坚不可摧,但在最后的最后,阻挡在你的‘理想’与‘正义’面前的,往往是你用来守护正义的工具本身吧……这种事,我看你最近应该深有体会了。”
国木田独步仰头将咖啡全部喝了干净。紧接着与中原中也态度随意地将垃圾投进垃圾桶中的举动不同,他不紧不慢走了两步到垃圾桶的旁边,动静极小地把空易拉罐放进了分类的铁皮孔中。
国木田独步在中原中也挑眉的神色中慢慢收回扔垃圾的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无边框眼镜,面无表情地开口:“这也,与你无关。来自黑手党的恶犬……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轻轻眯起眼睛,沉默不语地同这位警部先生对视。
国木田独步毫无惧色地迎上对方不善的眼神,手指却神经质地悄悄绷紧了。
“………………”
半晌,中原中也才缓缓移开视线,不爽地嘁了一声:“还是算了,我现在不想和你们动手——现在的情况,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
国木田独步攥着手,紧绷的神经仍未放松:“情况?对了,太宰那个家伙,说什么建议我跟着你,我不觉得他那是随便乱说说的……你们黑手党到底有什么计划?”
“我觉得你一直以来都理解错了一点,那就是一般而言,你所说的这些,都是‘太宰的计划’而并非‘黑手党的计划’。”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嘴角十分恶劣地轻轻一挑,“我们都只是我家BOSS手中的棋子而已,至于他具体有什么计划——谁知道呢?但总归不会把这件事搞砸,所以随他去了。”
“哈,还真是‘忠诚’啊,不愧是传闻中这一任黑手党首领麾下最凶恶的狂犬。”国木田独步穿着一身显然已经几天没换过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中,左手握紧了风衣口袋里的那本手帐,“最凶恶的狂犬,连疑问都没有过吗?对于你的上司让你去做的任务,为什么、目的是什么……这些总要考虑的吧。”
“如果闲得无聊的话会想一想吧,但通常不会有这种时间,所以我基本上从不考虑你说的这些。”
“即使是你认为不应该去做的事情?”
“……噗嗤。少在这里打哑谜了,国木田。”
中原中也笑出了声,懒洋洋一偏头说道:“你是被阻止过什么行动还是想做什么事,这些我都懒得去了解,但假如这种小事就把你绊住的话那说明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太宰那家伙看走眼了一次而已,我倒是可以回头就拿这件事去嘲笑他——除了这些,少拿我与我家首领之间的事和你做类比,我的确是信任首领…信任太宰到这种地步,无论是令人跳脚的无厘头任务也好、还是艰难又疲劳的高强度任务也好,我只要知道他对于最难的事仍然只愿意把信任交给我就够了,但对你来说这点并不适用吧?”
“……”
这番自带歪理的说辞简直和简单粗暴的炫耀没什么两样,但由于太过直白,反而让人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格外的深意……总之在听完中原中也的话之后,国木田独步脸上的表情来回变换了好几次,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最后才终于缓缓松下一直板正的肩膀,露出了一个非常一言难尽的表情,没忍住开口说道:“果然,你和太宰那家伙一样令人讨厌。”
“哈?令人不爽的形容还是住手吧。要不是因为现在还没有需要我去做的事出现,我才不想和一个警察在这里啰啰嗦嗦说这么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冲击令国木田觉得要面对的敌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他脸上一直严肃绷紧的神态比先前要放松了一些,摇了摇头,同昔日的老对手和平地站在这条僻静小道上,谈起了眼下横滨的情况:“简单来说,现在已经是一场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了,单独个人的力量所能起到的作用基本上可以算作忽略不计。我听说你消失了半年的时间,是去度假了……那你可能不知道,这半年来前三四个月还能勉强称上一句和平期,或者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也许是因为被你们‘将’了一步的那个俄罗斯人也需要休整和搜集新情报吧……然后掀起反击:就是这两个月间,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女爵联手暗中推动所造成的各种麻烦。”
“度假啊……”中原中也说,“我还以为在情报上有话语权的那些人,都知道我那是一场荒谬又出乎意料的叛逃了。”
国木田独步想了想,这个天生似乎学不会如何说谎的男人皱着眉头说道:“虽然一开始我们怀疑过各种情况,不过无论当时的情形如何,根据之后黑手党的措施来看,都显得十分不动声色,对内外放出的消息也是你去休了年假,那么最初的起因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吧。”
中原中也可有可无地一点头,没再作声。又是一阵不小的强风吹过这条小道,刮得中原中也的帽子在他头上不安分地来回颤动。
国木田独步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他们造成的让我们焦头烂额的麻烦是前段时间的事了,最近有人从国际上另一方面暗中牵制住了以阿加莎女爵为代表的‘钟塔侍从’,让他们没法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以及我们自己这边,我们警视厅也已经在尽力控制情况了,最近福泽管理官会请其中一些人谈话,剩下的也就是那个俄国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的势力。而前两天乱步先生有给过我们简短的通知,说是这些事已经到了终局,马上就会有一个最终结果了。”
中原中也听到这里,总算是彻底了解了为什么太宰治会突然出现在札幌、以及他在车上所说那些话的全部的深意。恐怕这一系列事情与其说是太宰治一个人的计划,不如说是太宰治和那个警视厅的智囊,江户川乱步两个人共同得出的结果,面对以强国势力和防不胜防的“死屋之鼠”,先是随着交锋一步步把事态逼进终局,然后……太宰治去札幌,插手有关“Q”的案件就是一个对各方的讯号,示意最终战要开始了。
最终战……
那么,这次在太宰那家伙的剧本中,给我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