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非必要,他下班之后不会再刻意地多留在办公室里好几个小时,只是为了强迫症般地把那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事项再加速往前推进几分,让进度能比预定计划再快几成,或是同时再多揽上几个别的什么事情一起做,好让体内那种焦虑而空虚的感觉,稍微平息一点。
相反地,他额外抽出了一些时间,用在了他原本不甚感兴趣的社交上——也许是因为在有一次和明仲夜交流的时候,当对方无意间问及他身边的几个人物某些方面的细节、颇感兴趣地想要多了解一点情况、而他居然给不出确切的回答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他对周围的这一切,原来已经完全不关心到了一种漠视的程度:他对所有人的认识和判断,都只是基于自身直觉和工作里的印象。这虽然高效,在大部分情况下也足够让他维持周围的一切正常而有序地运转,却也存在着因一时的偏见而固步自封、从而永远无法对有些事产生足够的了解的危险。
于是,他开始偶尔答应同事或者下属的邀请,和他们一起去吃午餐或者晚饭,谈论除了工作之外的一些话题,了解这些人在平日生活里的种种见闻和心得,也因此开始注意到了其他人在更多方面显露出的长处、缺点、潜能、个性。他有时会跟明仲夜谈起他新的发现——比如在某些人身上,居然会有那些他从未曾注意到的、突出的特质。
“尽量抛弃主观的评断和预判,从事实出发,把他人当成客体的观察对象,从不同角度研究他们的思考方式和行事逻辑,理解不同成长经历、文明体系、价值观念在他们身上交叠所最终发挥的作用,是件很有趣的事……”明仲夜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岚,我很高兴你终于发现了这个全新的、也是人生里最复杂的解谜和证明游戏,想必这让你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更有意思了。不过要小心别玩得太过火、太投入,因为当你足够了解某个人的时候,你很难不与其产生共情——你的同理心不像我一样淡漠。这会让你在将来做决定时受到他们情绪的干扰,可能更倾向于宽恕他人的错误,或太为他人着想……而作为一个上司,一个你们这种行业的精英,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觉得我会太过仁慈,会因太过了解某些人和事而同情心泛滥、做出一些退让和妥协的决定,模糊了边界甚至犯下一些不该犯的错误?”他挑了挑眉,“明,你是不是对我有点什么误解?”
“岚,我从不怀疑你对原则的坚守,还有你出色的工作能力——不用去那样的商界战场上亲身体会我也猜得出来,无论是你的敌人或者队友,内心里必然都对你的谋略和冷静深感畏惧。我只是有点担心,与身边的有些东西距离太近,虽然不会改变你的选择,但有时候可能会影响到你事后的心情,让胜利变得不那么痛快……”
“我有那么软弱吗?”
“不是软弱,岚。你只是很容易太过纵容自己接纳了的人。”
“哦……”他沉吟了一下,“你的言下之意……是要我以后对你也强硬和冷酷点?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受虐的爱好,明。或许我可以试着配合一下——”
“你误会了。”明仲夜从容道,“虽然我的确爱死了你这种嘴硬心软的风格,不过在床上,我还是希望你能多纵容我一点。”
“……”
而除工作时间上的转变之外,温岚还为自己定下了新的规定:每周无论多忙,都要抽一个晚上的几个小时,静下心来,好好地、系统地研读一下经济学或者数学等方向上最新的一些学术理论研究成果。筛选内容时,他并不强求课题本身一定能立刻被实用到工作中,更多地是从自身兴趣出发,让自己能在这几个小时里彻底沉静下来,不考虑收支利益,只是单纯地集中而专注地学习和思考,因这个过程或者习得一些新的知识本身而觉得愉快。这也是当初明仲夜来探访那个手稿作者时给他带来的意外启发;通过这个独特的自省和补充学习过程,他觉得自身更为平和,遇事时也似乎能比以往更快地进入状态、更加发自内心地淡定和恬然起来。
同时,这件事还带来了另一个额外效果:他有时候会因为不太理解有些前沿的理论和术语,而向明仲夜请教,或是主动拉了对方来与自己探讨,以检验自己对新学习的知识的理解是否准确和深入。他因此而开始对那个人这些年的工作有了一些了解,也进一步清晰地认识到,两人间在思考方式上的差异性——这并非完全来自于学识和知识面上的差距,而更多是由于两人性格、习惯、阅历和思维模式的不同。对学术上自己不如明仲夜的部分,他已经不再像他最开始意识到这点时那样隐隐觉得不快了:当那个人自如地在他面前展示渊博的知识和出色而富有跳跃性的思路和解析论证技巧时,他深深地为其中出人意表的部分感到折服,并且为自己能够这样接近和体会到那个人思维深处的天才火花由衷地感到高兴乃至骄傲。
“岚,我觉得我应该找你收学费。”有一次两人探讨结束之后,明仲夜又开始开玩笑,“我的咨询时间可是很宝贵的,而你每次都毫不客气地占用这么久,问的还都是这么刁钻的问题。”
“多贵?”他笑了,“难道对我就没有什么特殊优待?”
“考虑到我们的特殊关系,嗯,你多说几句好听的,我可以酌情给你打个折。”明仲夜假装讨价还价道。
“呃……”他沉吟了一下,“你想听什么好话?不然,我尊称你一句明教授?了不起的大师?或者,无所不知的明?这样行吗?”
“岚,你这是在反讽。”明仲夜笑道,“敷衍得一点诚意都没有。既然这样,我只好行使下老师的职责,认真惩罚你一下,好让你尊师重道一点了。”
“嗯?罚我?你想罚什么?”他转念一想,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体罚可是被禁止的。”对这个人,必须一开始就从根本上杜绝话题被带歪的可能性。
“你想到哪里去了……”明仲夜轻轻一笑,“我只是准备说,折我肯定不打了,你按两成的利息给我,作为汇率损失的弥补,我勉为其难地觉得可以接受一下——最好打到我常用的那个户头上,还能少点转账的费用。”
“……啊?”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正经地来跟他算账了,温岚不由得愣了一下。
“或者,你还是更想先欠着,等见面了用别的东西来抵?”明仲夜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我其实更欢迎。”
……就知道那个人肯定不会这么单纯。
在周末,温岚也开始刻意抽出些时间,去做一些他之前不太做的事——诸如去健身房锻炼,或答应熟人或曾经的一些合作伙伴的邀请,去参加一些私人俱乐部的户外登山活动,或参与到诸如高尔夫、网球、攀岩等他曾经觉得并不感冒的运动中——当然,他绝对不是因为在意明仲夜说他“体力差”才去做这些的。
有时候,他也会去超市或者菜场,好好买些材料回来,然后对着菜谱研究尝试一番——一开始当然有过一些“太过原创”的失败作,不过他很擅长总结经验和教训,第二次第三次往往就能获得不小的突破和进展。
有一次小夏来他家找他签署一份额外的加急文件。他把对方让进门的时候,刚刚擦干净了手从厨房出来,餐桌上还摆着几个他新试做的菜。小夏看了那几个热气腾腾的盘子一眼,又反复在他和屋子间来回看了半晌,仿佛终于确认了此处再无他人,才迟疑地问道:“温总……您亲自做菜啊?”
“嗯。”他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当然没什么问题。”小夏猛点头如小鸡啄米,“是我冒昧了——”
“没关系。”他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现在正好是饭点……你吃了没?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帮我尝一下?我刚学做菜不久,还不太确信这次的味道如何……”
“哦,好,好……”小夏跟着他走到桌前坐下,一顿饭吃下来意外地沉默,一直貌似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几个菜盘不抬头——到最后准备告辞离开时,几乎都像是魂游天外的状态。
“味道……如何?”他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很好。”小夏这才反应过来,感叹了一句,“我现在由衷地相信……爱情的力量了。”
“……”他咳了一声,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对了,你回去之后,不要发任何相关的状态和感想。”
“嗯,这个自然。”小夏赶忙答应,随即又疑惑道,“难道您……是怕您那位心上人误会?”
“不是。”他摇了摇头,“我只是……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罢了。”
“哦。我明白了。”小夏看着他,顿时一脸了然的“同谋”样子,笑道,“我会替您保密的。您还真是用心良苦。”
他看着自顾自脑补笑得开心的助理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谁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上次顺手就加了小夏的联络方式。
……况且我又不是为了做给他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