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奇地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这样的神情令余夏生呆了呆。然而很快余夏生又反应过来:自己应该上前阻止他乱动别人的东西,毕竟谁都需要一点隐私。他不想让于秋凉看他的手机,他总算想起于秋凉那颗小脑袋有多聪明。如果他给了于秋凉一根丝,那这孩子恐怕能给他编织出一张大网,于秋凉的创造能力和探究能力不容小觑。
“把手机给我。”余夏生仍然站在窗边没有动,但他的语气中,已经透露出威胁的意味。于秋凉没搭理他,手指动得更快,一条条旧消息在眼前迅速滑过。他发现余夏生的通讯录里几乎全是编号,而且,不管是和谁通讯,在交谈的过程当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奇怪的编码出现。它们大多是六位数字,于秋凉随便拣出几条来分析,猜测这或许是按死者的死亡日期来分配。
“X1012……”于秋凉又念叨一遍,抬起头看余夏生,“为什么你的开头是X?”
“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余夏生点了支烟,好似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于秋凉不明白他在激动什么,这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难道在那些消息里,还有一部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
“你手机里头还有国家机密?”于秋凉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浑身汗毛倒竖。难不成他无意中犯了罪?但看余夏生的表情,却又不太像这么回事。这让于秋凉起了疑心,老鬼究竟在隐瞒什么?
余夏生没想到于秋凉的思维竟能发散到如此地步,惊得忘了抽烟,同时,于秋凉也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于秋凉忽然猛地一甩枕头,“啪”地一下盖住了手机屏,战战兢兢地求饶:“我不是故意的,不知者无罪,你别逮我,我啥也没看懂。”
他的确什么也没看懂,他瞧见数字就头疼,更不要说余夏生和别人的通信记录里全是数字,就连通讯录里保存的联系人姓名,也都是大串大串的数字。鬼知道余夏生平时是怎样区分他们,在于秋凉看来,那些一二三四五六七俱是乱码,余夏生是在和一群乱码聊天,他们的对话使用天书。
在余夏生的通讯录联系人里,唯一的一串汉字还是于秋凉的名字。于秋凉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编号的,否则依照余夏生的习惯,绝不该把他的真名填上去,做一片数字当中最突兀的那个。现在于秋凉合理地怀疑余夏生从前学的是理科,他感觉只有学理科学到疯魔的人才会热爱编号,而且他还怀疑余夏生不怎么喜欢他,因为对方给他的备注不是对方所喜爱的数字。
正像搞不懂余夏生在激动什么一样,于秋凉也搞不懂自己在不爽什么。余夏生爱给他备注个啥就备注个啥,他没理由高兴,也没理由生气。倘若有哪儿不满意,下次偷偷地改掉余夏生的备注好了,于秋凉自娱自乐,愉快地敲定了余夏生新的备注名。
但他仍有不甘,所以他直接问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讨厌啊?”
“你还知道你讨人嫌呢?”余夏生索性不抽烟了,那根香烟还没点燃多久,就被他掐了,随手抛弃在烟灰缸里。抽烟没什么乐趣,抽于秋凉几巴掌比较有意思。
于秋凉翻了个白眼,更加笃定一个事实:余夏生就是一王八蛋,他居然连怎样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好恶都学不会!于秋凉愤怒地磨了磨牙,想张嘴骂两句,却像被噎住了一样,什么也骂不出来。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于秋凉说,“那你还在我家呆着干嘛?带着你儿子赶紧滚蛋。”
余夏生没有儿子,于秋凉说的“儿子”,是指在外面贴着门缝往里偷看的小鬼。小鬼冷不防被点名,浑身一激灵,脚下没有站稳,突然往前一扑,径直撞开了门,摔到了地板上。他这一下摔得厉害,爬了好几次也没能爬起来,只好把头埋在手臂之间假扮鸵鸟,先趴在地上缓一缓。
虽然地暖很热乎,但地板仍是硬的。余夏生心软,还是把小孩子扶了起来,抱在怀里哄着。于秋凉心里本就不痛快,看到这父慈子孝的场景,更是气不过,他拍了拍床板,喊着余夏生的名字,要把这一大一小两个混蛋赶到外面去。
“耍什么脾气?”余夏生把小鬼安置到另一间卧室,自己却趁着于秋凉没锁门,又溜了回来,赖在书桌前面不走。他的手机还在于秋凉的床上,被枕头压在下面,他摸了摸下巴,先伸手去摸手机。
“滚,滚滚滚。”于秋凉先他一步将手机抢走,藏到了身后的被子里,“你手机别要了。”
“我的手机,你凭什么让我不要?”余夏生大感惊奇,他见过胡搅蛮缠的,见过蛮不讲理的,但他从未见过像于秋凉这样行事毫无逻辑的。分明是他吃亏,但看这小子的表情,倒像是他亏欠了对方似的。
刚被塞到另一间屋里的小鬼又跳下了床,偷偷摸摸地扒在门外。这次他学乖了,他知道不能贴着门缝,他选择躲在门轴附近,尽量隐蔽。于秋凉没注意到他在外面,连余夏生也没注意到,他觉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任务,兴奋得小脸发红。
屋内两方的针锋相对还在继续,有时候人们吵架的原因不明确,他们往往吵到最后都忘了自己一开始在争论什么,这时他们满脑子只想着让对方先低头。他们绝不做认输的那一个,率先认输仿佛是奇耻大辱,而于秋凉和余夏生此时的状况,与之大抵相同。
于秋凉的关注点在于自己是不是又被讨厌了,而余夏生的关注点在于自己的手机信息被偷看。和于秋凉的猜想不同,他给于秋凉的备注之所以和其他的鬼不一样,是因为于秋凉算是个特殊的存在。
看来有必要把这件事说清楚。余夏生离了椅子,坐在床沿,于秋凉不悦地往床那头缩了缩,依旧要把他赶去和那只小鬼一个屋。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余夏生需要好好解释一下,却又不明白应当怎么开口。他的手搭在被子上,无意识地敲了敲,过了约莫两三秒,终于想到要说什么:“刚刚是我说错了。你对我来讲……很特别,所以有些时候,会不一样。”
“大哥。”于秋凉受到莫大的惊吓,卷起棉被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我未成年,你冷静一些。”
“好好说话你又不听。”余夏生的态度又冷下来,他朝于秋凉一伸手,命令道,“手机给我。”
“给你给你都给你。”于秋凉从身后摸出手机,塞回余夏生手机,把脑袋也蒙住了。小鬼在外面偷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余夏生接了手机,却并未急着离开。他翻了老半天,确认于秋凉没有手滑删掉什么,这才抬头瞟了对面那只粽子一眼,不紧不慢地给手机设了个锁。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想着其他鬼近不了他的身,所以手机不上锁也没什么,但最高明的贼在他身边等他,待他稍有放松,就去摸他的衣兜,偷他的宝贝。
“哎……”余夏生又发出一声叹息,抛下一句怪异的道歉,“对不起。”
这下他是没有别的事了,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蹬上拖鞋去了另一间屋——这是于大少爷的吩咐,他要乖乖听从。听见那边的门关了,于秋凉才好意思把脑袋伸出来。他仔细咂摸着余夏生刚刚那些话,还是觉得很奇怪,十分奇怪,非常奇怪,要命一般奇怪。
他又没干啥坏事,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是想做什么?于秋凉心头笼罩上厚厚的疑云,他怀疑老鬼背着他偷吃了家里的零食,还怀疑老鬼独自侵吞了冰箱里的碳酸饮料。他跳下地,跑到厨房拉开冰箱,发现那些饮料好好地待在原处,没有挪动过分毫;他又跑回卧室,拉开窗帘去翻窗台上的零食箱子,发现那些糖和膨化食品也好好地躺在箱子里,包装袋完好无损。这可奇了怪了,是不是老鬼悄悄溜出去吃饭没带自己,所以感到愧疚?于秋凉懵了。这有啥可内疚的?
带着恐慌和困惑,于秋凉爬上了床,他翻滚到后半夜,依然无法入眠。他又悄咪咪地打开了灯,站在镜子前方皱着眉看自己脖颈上的黑色手印。被鬼碰过的地方难看得很,不知道这块印记需要几天才能消下去。他不确定活人能否看到这鬼手印,斟酌再三,他还是给班主任发了条短信。他自己给自己请了三天的假,不打算去上学,反正班主任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又联系不上他爸妈——上次溜进办公室偷假条的时候,他就翻出通讯簿,把自己的那一页撕了,这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他不喜欢让父母和学校或者老师有太多的联系,他希望学校和他的关联仅限于他自身。
外面的路灯孤独地亮着,月亮孤独地在树枝上挂着,它好像一个上吊的人,悠悠荡荡就是落不下地。于秋凉饿了,想去外面吃烧烤,但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外面应该不会有烧烤摊,也不会有人愿意送外卖。他又把零食箱子从窗台上扒拉下来,灭了屋内的大灯,只亮床头的一盏小夜灯,就着朦朦胧胧的光,专心致志地偷吃零食。
余夏生让他生气了,他需要用进食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从今往后,他的零食就是他的零食,他绝对绝对不分给老鬼一口。从今往后,他的零食只能他来享受,余夏生永远也别打主意,永远也别想吃。
他在这边屋里嘎吱嘎吱地吃着,那边的屋门却开了。于秋凉停了嘴,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他好像听到余夏生在和别人打电话,其间还夹杂着几个听上去很高端很可怕的词汇。什么“990215”,什么“恶化”,什么“旧案”,什么“凶杀”……于秋凉心里发毛,他从桌上扯出一张面巾纸,仔细地擦了擦手,拧灭床头的小夜灯,蹑手蹑脚地开门溜了出去。
余夏生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打电话,这儿的信号还比较好,不像卧室里那么差。他把窗户稍微开了条缝,冷风吹得他清醒了些。他脸上的表情堪称平静,他静默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女人向他汇报,可今晚,那些陈年旧案无法在他心间激起半分波澜。它们就好像一块小石头,投进水中溅起一朵小水花,转眼就沉没下去,沉没下去,渐渐地沉到了水底,长眠在淤泥之间,再也没人记得它。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感到出奇地困倦。
“在现场发现了990214的踪迹……发卡,衣物碎片以及红色皮鞋……”那头的女人还在一板一眼地陈述着,说完这一段,她忽然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171012,现在还好么?那些事情你有没有告诉过他……”
“不需要。”余夏生点了支烟,火星在玻璃窗上活泼地跳动着,“做了天大的错事,怎么可能让他知道。”
“啊……说来也是。”女人吐了口气,“可是,如果他不知道把他留下的是你,他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我看他不觉得。”余夏生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不等女人回答,余夏生已经挂了电话,然而就在这一刻,腰际突然环上两条手臂。余夏生手一抖,烟灰差点儿烫到自己,他侧过头一看,于秋凉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正对着他嘻嘻地笑。这一笑,简直令余夏生头皮发麻,他觉得这小子做鬼做得还真习惯——瞧这笑容,这神出鬼没的模样,分明就比他更吓人,更像一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