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好到哪里去?”绒线帽反唇相讥,“各取所需,各有目的。都是差不多的老鼠,也别分谁胖谁瘦了。”
黑风衣又不作声了,他注视着新的一只婴灵从玻璃瓶中爬出,钻进了井盖。这一只小怪物,大概不是用于测试那名被观察者,它有它特殊的用途。
很放心它似的,绒线帽把玻璃瓶丢回背包,双手揣进衣兜,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没有与另外两人告别,他们的关系本就没有那样亲近,用不着百般客气。黑风衣耸了耸肩,和矮个子男人一起离开了,血影在井盖上一闪而过,没入了污泥当中。
于秋凉躺在床上玩手机,忽然,一条推送新闻出现在他的消息通知栏里。他正要清空消息栏,看到新闻标题的瞬间,动作却是顿住了。这条新闻没头没尾,单看标题也没什么新意,于秋凉点开详情,大致浏览一遍,就下了结论:这篇新闻稿,不管是看标题还是看内容,都很差劲。
这篇新闻稿件的内容,让于秋凉提不起兴趣,毕竟本国女性被骗不被骗,打胎不打胎,都和他没多大关系,横竖不是他欺骗了女人们的感情。渣男就应该被抓走,集中割掉小鸡鸡。于秋凉打了个哈欠。
猛然之间,他想起了今天出现在洗手间里的小怪物,吃完饭以后,他问余夏生那是什么东西,老鬼告诉他那是一只婴灵。这貌似有点儿奇怪,平时他也没见过这么多小鬼,最近怎么就冒出来这么多?春天还没来呢,婴灵们就跟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地蹦跶到他家里了。
难道,他家楼上就住了一个刚刚流产的女人吗?于秋凉摸着肚皮,感到不可思议。据他所知,他家这个单元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要么就是未成年的小孩儿,照这个年龄分布来看,怎么也不可能有人去做流产手术吧?真是奇怪了。
想到元旦假期在地铁里遇见的那只婴灵,于秋凉突然想到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也许这些婴灵是不认识路,走错门了,它们原本要去的地方,是不远处的那家医院才对。多半是这样的,不能再有别的原因了,另外的原因,于秋凉也想不到了。
路痴应该也是一种病吧?这种病怎样根治呢?于秋凉把手机放在一旁,双目放空,去追逐刚刚出现的奇思妙想。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女人回到家中,丈夫和孩子已吃过饭,桌上给她留了一份,米饭顶上还冒着热气。她笑了笑,换上拖鞋,先去洗手间洗了手,这是她饭前的习惯。虽然饥饿,但讲卫生还是必要的,她不能因为饿,就忘记了爱干净。
马桶那边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丈夫走了进来,抬起水箱盖子往里面看了一眼。马桶用得久了,水箱总爱出问题,时不时漏一次水,幸好他们会修。滴答的水声没过多久便停止了,男人把水箱盖放回原位,捶了捶酸痛的肩膀。
人到中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慢慢变老。他变老了,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改变,他忽然想到不和他们住在一处的大儿子,双眼微微黯淡下去,露出了几分愧疚。他觉得暴躁的性格或许需要改变,他老了,孩子也大了,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孩子。他已知道错在何处,但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留给他,让他得以改正错误。过去的错,是否有挽救的可能,现在已没有确切的答案了,大概这种事,也讲究“心诚则灵”。
每个人都是第一次做人。他们是第一次做父母,孩子也是第一次做孩子。谁也没有经验,谁也没有事先熟悉过流程,出了差错是难免的。男人擦了擦手,走进卧室哄小儿子睡觉,小儿子比大儿子更爱胡闹,每天睡前都要听故事,男人没了办法,只能给他讲,好让他乖乖听话,早些入睡。他们在这边讲着故事,那边女人刷过了碗,也进了卧室。一家三口躺在床上,父母分别在两边,中间躺着个小孩子。小男孩被他们保护在中间,安心地睡着了。
卧室里的灯灭了,窗帘拉着,门窗紧闭。这是一个安全温馨的巢,一个舒适柔软的窝。
窗帘轻轻一动,一颗变形的脑袋钻了出来,它嫉妒地看着床上的小孩子。小男孩翻了个身,恰好面朝着母亲。婴灵抓着窗帘布,缓缓地从顶端滑下地,它爬上了大床,趴在女人胸前。女人在睡梦中被压得喘不过气,她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她的孩子都离她远去。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梦境。
于秋凉蓦地睁开眼,把伸到被子外面的腿缩回来。刺骨的寒意攀爬在他的背脊,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摸后背,生怕背上的黑色纹路要变异。他还想做人呢,可千万不能有事。他这么想着,双臂抱住膝盖,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冷?”余夏生闭着眼,察觉到他的响动。
“有点儿。”于秋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刚才做梦了。”
“你过来。”老鬼侧过身,摸索着按住于秋凉的后背,把他往怀里压了压,嘴里还咕哝着什么。于秋凉仔细一听,听见他说:“爸爸关爱你。”
“啥玩意儿。”于秋凉哭笑不得,他发现余夏生就是爱占口头便宜。
第67章债有主
“从明天开始就好好学习。”——有大多数学生都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过这句话,然而真正去实行的却少到可怜,于秋凉本以为自己会是少到可怜的那群人之一,结果后来他发现,他终于在一件事上和大众相同。他融入了群众,和群众具备了同样的特征,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懒惰,做不到持之以恒。
于秋凉心存侥幸,总觉得高考也就是那回事,老师们劝学生不要把高考看得太重,本是宽慰的话语,结果于秋凉真的没把高考看得太重。他好好学习了没几天,又开始逃课,并且逃得明目张胆,逃得变本加厉。他不记得课表,所以每天第一节课他还是照常到校,可他一旦发现今天没有班主任的课,没等第二节课开始,他就签一张假条,拔腿便逃。
学校里新换的门卫只认假条不认人,但他会让于秋凉在登记表上填写姓名班级。这种情况下,于秋凉断然不可能写自己的真名上去,可他也不能写宋词然的,更不能写顾嘉的名字。他从包里取出中性笔,一只脚踩在台阶上面,努力压制住情不自禁向上弯起的嘴角,龙飞凤舞地写下三个大字:余夏生。
余夏生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爱国志士,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包里那一叠假证,而于秋凉有心让他的形象多添一些瑕疵,不惜造假,也要给他制造出一个新的污点。于秋凉开开心心地拉上书包拉链,跟只小鸟似的飞出了校门,门卫打着哈欠,缩回开了暖风的传达室里,躺在木板床上继续睡觉去了。
尽管于秋凉是从学校正门大摇大摆走出来的,既不是翻墙也不是挖洞,但他到了自家小区附近,仍旧有些心虚。这个时间,他爹妈可能刚好出门上班,也可能恰好下班回家,他不敢贸然行动,生怕他父母发现他逃课。其实他父母对学校的补课安排全然不知,更无暇顾及他今天是有课还是没课,他有如此想法,全赖他自个儿多疑。疑心太重,瞻前顾后,不是好事。
反正有一整天的时间留给他到处闲晃,趁着天气好,阳光暖,绕道从小区的其他入口走也未尝不可。于秋凉家临近西门,他的父母平时出门就从西门走,他想自己打南门进去,一定不会和爹妈正面遭遇,就算真看到了那俩人出门,还有工夫留给他躲藏。
他的算盘很好,他本人也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于是车轮一转,载着他往南门去。前段时间,于秋凉刚给车轮打过气,如今它精神饱满,情绪高涨,没用多少时间,就带着于秋凉到了南门口。南门口的公园里萧条极了,遍地都是枯黄的落叶,覆盖了草地乃至草叶之间露出来的泥土。于秋凉大致扫了一眼,就别过头不再看那公园,他料想如今严寒,不论是早是晚,都不会有老头儿老太太们在小广场上跳舞了。
养生之道,在于安静。于秋凉认为,生命在于静止,不过适当的运动,也有益于身心。他刷门禁卡进了小区,就放慢车速,从小道上慢慢悠悠地骑回去,四周安静极了,正好能让他放空脑子。
也许是无巧不成书,于秋凉骑到新楼区与旧楼区的交界处时,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绒线帽,同色的手套,是那个每天蹲在他家楼下偷看他的怪人。妈的,这人难道是恋童癖吗,为什么他总能遇见这家伙?于秋凉吱呀一下刹住了车,双眼紧盯着前方那个人,胸中无端燃起一团怒火。
他生气生了一会儿,忽地笑了。管你是恋童癖还是变态跟踪狂,横竖你单枪匹马,不足为惧。于秋凉摸了摸车把,他的手心有些湿濡,但并非出于紧张。人在兴奋或者激动的时候,手心同样会出汗的。于秋凉嘻嘻一笑,笑得万分诡异,然而绒线帽背对着他,没有看到这一幕。
电动车骤然发动至最高速,于秋凉铁了心要给这跟踪他的神经病一个教训。他操控着车把,像骑马一样朝着绒线帽冲了过去。绒线帽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黑糊糊的井盖上,竟然没有听到逐渐逼近的声音,而待到他终于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为时已晚。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车撞了过来,紧接着,他飞上半空,又重重摔下了地,扬起尘灰与枯叶;他狼狈地抬起头,却只看到肇事者的一个背影。
于秋凉全副武装,穿着从其他同学那坑蒙拐骗搞来的大衣,绒线帽没见过他穿这身衣服,此刻自然是认不出他。他被绒线帽当成了蛮横不讲理的醉鬼,还是一喝多了就到处乱撞人的那种。倘若绒线帽知道撞自己的是哪一位,此时恐怕就要怒火中烧,直把自己烧死。
幸而他不知晓撞飞他的就是于秋凉,否则他的报复一定会变本加厉。于秋凉年纪小,考虑事情考虑不完全,通常是做完了某事,才会觉出后怕。他能活到今天还没被打死,实属万幸,他的命还算是比较好的,大概他所有的运气全拿来撞狗屎运。
一辆黑色的车缓缓从西门开出去,这是于秋凉父亲的车。于秋凉藏在大广场的石块后面,佯装在数石头上雕刻的图形,实际上他是在越过这块石头,从边缘处窥探他爹的车开到了哪里。他在瑟瑟寒风中冻手冻脚待了一会儿,直到确定他爹走远了,不会突然折返,他才敢从大石块后面冒头。
谁知才一冒头,就听到汽车喇叭声。他猛一回头,还当自己挡了别人的路,结果在他身后的,竟然是他家的另一辆车。他吞了口唾沫,把大衣裹得更紧了。好吧,遇见妈妈总比遇见爸爸强,如果他遇见他爸,可能又要挨打。
今日份的好运气被于秋凉全数用尽了,从白色轿车上下来的,不是他妈。
“……”于秋凉魂飞魄散,双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他张了张嘴,惊恐万状地叫了声“爸”。于父看到他,神色有些复杂,但好歹没说什么,只问他是要出门,还是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