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躲马上就要到达这一层楼的人吗?
路离的视线下移,落到了楼梯拐角处,于秋凉和宋词然恰好在那里冒头。
“你们晚上想吃什么?”路离抬高声音,打断了弟弟和同学的谈话。于秋凉和宋词然的交谈猝然中止,但谁也不气不恼,有姐姐给他们做饭,他们高兴得很。
“有啥吃啥嘛,要是吃肉就更——”原本欢快的声音,在发现墙壁上多出两个影子的那一刹戛然而止。于秋凉站在楼梯上,眼睛盯着墙上的影子,不动声色地把宋词然往身后拢了拢。
那两个影子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似是刚刚注意到墙上有投影,这才逐渐后退,离开了能照到阳光的地方。于秋凉拉住同桌的手,三两步蹿上楼梯,路离猛地后退,给他们让开一条路。短短几秒钟后,家门轰然关闭,徒留墙上被震落的灰尘还簌簌地在日光中抖动。
“我操/你妈……”女孩从上一层楼探出头,惊恐地看着墙上映出的楼梯栏杆的阴影,“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他看见你了!”
“有话好好说。小姑娘家家的,成天操别人的妈,成何体统啊?”男人很是发愁,任谁面对一个一天到晚就会“操/你妈”的小女孩,都会感到发愁。这妮子平时在学校里是一副乖宝宝的模样,有几人知道她背地里常常口头与别人的母亲发生关系?
女孩没搭理他,狠狠地往他腿上踹了一脚,男人脸色猛地一变,在摔倒之前慌忙扶住了楼梯。此间楼梯老旧,扶手多为木质,脱落的油漆和狰狞的木刺扎痛了男人的手。他踉跄一步终于站稳,连猫都顾不得抱了,急匆匆地抬手去看肉里是否穿进了木刺。对他而言,自己的手比小小的宠物更重要,为一只猫而放弃一只手,那是傻瓜才有的行为。
幸而手还是完完整整的手,除了被楼梯扶手硌得略显红肿之外,再无其他。男人在猫身上擦了擦手,提着它走下楼梯,走到路离家门口,忽然发觉身后没有女孩的脚步声。再回头看,楼上的窗户大敞着,娇小的人已无影无踪。
不光骂人,还爬窗,她真是越活越野了。
十来岁的少女,比猫难以把控,比猫反复无常。男人的手略微收紧,小猫被他抓得疼了,喵喵地叫出声音。他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小猫跳下地,围着他转了两圈,率先往楼下冲去。
……它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男人从上一层楼走下来时,他的面孔逆着光,然而那轮廓,无论经过多少个日夜,于秋凉都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又一个噩梦,是他另一部分不幸运的源头。迟渝阴魂不散,追他追到了此处,天知道迟渝手里还攥着他的多少信息。他的父母亲、他的姐姐,活着的人一个都逃不过,更不要说死去的人了。
但是,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有两个,却只看到迟渝一人下楼。和他同行的那个人呢?于秋凉感到不适,努力地透过猫眼往上一层楼看,可惜什么也看不到。猫眼限制了他的视野,让他只能看见狭小的一块世界。
“姐!”于秋凉回头,冲着在厨房里忙活的路离喊道,“刚才谁来找你?”
路离在厨房中听见他喊,便擦着手走出来,对他解释:“前两天在楼下捡到只猫,贴了失物招领,今天猫主人过来,把它带走了。”
听上去很正常,但仔细一想,哪里都很奇怪。于秋凉是见过迟渝养猫,他的白猫漂亮极了,于秋凉想忘都忘不掉,可这样一只娇生惯养的猫主子,迟渝怎么可能把它弄丢?
要真丢了,为什么恰巧丢在路离家附近?
路离不傻,于秋凉过来的时候,在电线杆子上看到了那张失物招领启事,上面是没有任何个人信息的,甚至留的电话都是小区门口传达室里门卫的座机。于秋凉的手搭在门把上,几乎想现在就跑下去到小区门前找门卫大叔,看一看迟渝是直接进了小区,还是真在门口询问了路离的住址。
如果现在下去,迟渝又在楼下守株待兔,把他逮走,那就完蛋了,不能现在就下去。于秋凉脑内灵光一现,想到了马上下班的余夏生。老鬼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他找点事干,让他继续拯救世界。反正姐姐现在还没做好饭,等余夏生忙活完了,说不定还能赶上来路离这儿蹭一口吃食。
路离的手艺,余夏生应该会喜欢,她的厨艺能令世界上所有钢铁直男折服,连于秋凉都要蹲在地上抱她的大腿,等着她给自己喂饭。会做饭的好姑娘是稀世珍宝,于秋凉从前也做过梦,幻想着以后每天赖在姐姐家里不走,蹭吃蹭喝。但姐姐终有一天要结婚成家,他终有一天要长大,他那不切实际的美梦,到最后必然是要破裂的。
余夏生果真闲着,很快就回了于秋凉的消息,他一听说有白吃的晚饭,立马放弃了手里捏着的泡面。有正经饭吃,谁还煮方便面?余夏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顾不得穿,急急忙忙奔出了门。
才跑下楼,忽然想起家门没有反锁,他又返回去锁门。小黑猫把门板上透气的小窗子打开了,冲着余夏生焦急地喵喵喵,它在质疑对方把它抛下的动机。
小猫的质问,余夏生一句都听不懂,他的思维直来直去,猫叫在他心里就只代表着猫饿了。明明一回家就喂了猫粮,水和牛奶也够它喝,它叫唤什么?余夏生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迅速套上外衣,撒腿开溜。
路离住的小区虽然破旧,年纪也大,但门卫确实靠谱。迟渝不是从门卫这儿获知到路离的住址,他压根没来过传达室。余夏生蹲在路边看一帮老头儿下象棋,一边观战一边跟他们闲聊,他们都说那人没往传达室这边走过,而是直接进了小区。
不管是哪个年代,路边总会存在一群下象棋的老头儿,他们仿佛是这个世界里的NPC,时不时能和路人来几句对话,但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沉默着,只管下棋。余夏生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路怀明。倘若路怀明没死,而是好好地活到了今天,现在他可能也加入了下棋老头的队伍,安享他的晚年生活。
哎,现在路怀明是没机会做老头儿了,但他女儿应该还能活很久很久,活到能做老太婆的年纪。说起来也真奇怪,谁都不想变老,可谁都想活着,然而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变老的时候,很少有人不心痛。既然如此,那活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有空思考这种问题的是于秋凉,不是余夏生。事实上,他只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想到了路怀明。他见过的死人多了,早就觉得无聊,生生死死,皆是命运,既来之,则安之。
他自觉完成了于秋凉委派的任务,正想上楼蹭饭,却忽然想到于秋凉说对方有两个人。根据路人的言辞推断,迟渝是自己来的,没有什么同伙,那于秋凉看到的“影子”,究竟会是什么?
余夏生翻出手机里保存的地址,依照指引找到了路离住着的那栋楼。房前屋后都没人,只有流浪的动物在垃圾堆里刨食,野猫追逐着从地下室里冒头的老鼠,吱吱呀呀汪汪呜呜的叫声一时间连成一片。
这些动物都怕人,不是真的性子野,见到余夏生朝这边走来,它们登时四散奔逃。孤独的生物不光要学会捕食,更要学会逃命,若是不会逃,就得乖乖等死。余夏生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打开手电筒,踩着蒙尘的楼梯往里走,他很疑惑为什么会有年轻姑娘住在这儿,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此地都应当与贫穷和衰老相对应。
她之所以住在这里不搬走,大概是因为怀旧。
路怀明常常站在这栋楼下面,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抬头仰望楼上的某个窗口。那里住着他的女儿,女儿是他唯一的寄托,是他在这世间最宝贵的一笔财富。不知他的女儿是否冥冥之中有所感应,知道父亲始终在身边守护着自己,所以才坚持着守在此地,不愿离开。但凡是有感情的人,心里都会藏着一点不能忘记的事,或许对路离而言,父亲就是她今生今世不能忘却的重中之重。
别人以为她忘了,可她如何能忘?她怎样去忘?
于秋凉不说,但他一定也知道姐姐没有忘记过去。他们都是执着的孩子,愿意用一生去铭记一件事。
楼道里充斥着灰尘,失物招领和寻人启事贴满了墙壁,疏通下水道的广告,各式各样的印戳,全都挤在墙上。这栋楼刚盖起来的那年,墙壁还是雪白的,干干净净像一个新生的婴儿,结果后来,人群蜂拥而至,住户住进了楼内,小商贩来到了楼前。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为了能换取更多钱财,他们不惜毁坏墙壁的原貌。这种举措是否为他们带来了利益,谁也不知道,总之墙壁的脸是被毁了。
为着一己私欲而大肆破坏的人不在少数,被他们破坏的,也许是冷冰冰的死物,也许是活生生的一条命。一条命,猫猫狗狗,花鸟虫鱼,一个活人。
余夏生站在路离家门前,先往楼上楼下各自看了一眼。于秋凉口中的人影并未出现,看来迟渝和他的同伙是真走了。
来给他开门的不是路离,也不是于秋凉,而是和他一样来此处蹭饭的宋词然。蹭饭人见蹭饭人,相逢即有缘,二者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