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澄】凌云桐柏志
作者:Selene与沉睡的羊超越
第一章01
金凌接到莲花坞传来的密信时正在书房里抓耳挠腮地给蓝思追写信,桌角一旁整整齐齐的是一厚叠批好的公文。
时逢暮春,温煦的暖阳从窗棂斜斜照进屋里落在金凌脸侧,倒是显得这张平日里骄矜跋扈的脸柔和了几分。离金光瑶身死魂灭已有三年有余,还尚未及冠,金凌就已经凭着自己的几分手段和云梦江氏的扶持在金家站稳了脚跟,面对内忧外患,还需软硬皆施,对于向来骄矜傲气不与人低头的舅甥二人,个中辛苦也自不必说。
自别后,蓝思追每月都寄信与他,他公事压身,只得看上一眼,统统搁置在了抽屉里锁上,今日方得了空回信。金凌许久不曾与同龄人说话,提笔却不知从何写起,皱着眉头写下“蓝愿亲启”四个大字,复又涂掉,将称谓改成蓝思追,踌躇一会儿,别别扭扭地写了寥寥几句场面话就落了款,执起信,从头到尾读了又读,怎么看都不甚满意。
莲花坞打发来传信的是金凌熟识的一位江家弟子,匆匆忙忙推门便闯进了书房,金凌被他骇了一跳,下意识拿袖子掩了掩信笺,见了来人一甩袖子面色通红斥道:“怎么是你?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
那江家弟子见了金凌也忘了规矩,只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含泪道:“金宗主,您快回莲花坞看看宗主罢,他今天早上早训时突然吐了好几口血,我从来没见过宗主他脸那么白过——”
金凌一听这话还得了,整个人仿佛被紫毒抽了一鞭一样颤了颤,眼睛也红了,将那已靠在他身上嚎啕大哭的江家弟子扶正,疾声问道:“舅舅他现在怎么样了?可请医师看过了么?”
那江家弟子哭得泣不成声,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金凌深吸一口气,把呼之欲出的眼泪吞了回去,稳了稳心神,叫了亲信来,只字不提莲花坞的事,只让他传令下去,他要闭关修炼一个月,毋论谁来都一概不见。等亲信走远了,金凌拿起岁华,扫了扫案上那封信,团成一团攥在手心。
待金凌御剑赶回莲花坞已是傍晚,天边余霞散绮,夕阳如血,西边的瓦檐上已镀上了一层赭色,金凌一路喊着“舅舅”疾行,冲过拐角正好撞在了一人怀里,金凌听那人闷哼一声,见了他就抓着他的肩膀斥言:“你怎么在这?跌跌撞撞的,像什么样子。”
金凌站稳了身形抬起头,眼前人的轮廓模糊成一团紫色,眨了眨眼,竭力忍住了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定定地看着江澄,金麟台诸事繁多,他过了年便没再见过江澄,这一细看,只觉得他瘦了,也没记忆中那么高了,唤一声“舅舅”,颤抖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哽咽。
江澄“哼”了一声,瞧他模样心里便明了,懊恼道:“想必你是听了谁的闲言碎语才匆匆赶来,如你所闻,不过只是几个门徒愚笨不堪,一时气郁才吐了半口血,早就没事了。”
金凌对他所言半个字都不信,心道你还当我是小孩儿哄骗啊,却又不敢顶撞唯恐江澄生气,转过身就往偏厅跑,江澄厉声叫住他:“你给我站住。”
金凌脚下一软,不敢再向前移动半步。
“又去哪儿?”
“去药寮,”金凌只好道,他转过身,看着江澄无端心生一股委屈,“你到底患了何等疑难杂症,都不愿同我讲实话,还不许我自己去找医师打听?”
金凌眼中含泪,神情里还是那股小孩才有的倔强,江澄见了微微一怔,这三年,金凌步步入主金麟台,每一步俱是踩在刀刃上,岁华剑下沾惹的鲜血斩灭的亡灵数不胜数,金家事务他不便插手,只能眼看着金凌一个人硬扛下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东西,这样孩子气的神情却许久未见,他不禁蹙了下眉。
江澄知是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去药房,医师正在药寮煎药,满屋子蕴着浓厚的甜苦气,江澄撩袍坐下,将手搭在几案上伸给金凌,没好气道:“我有没有骗你,你且自己看。”
金凌探了探江澄的脉,不可置信道:“心脾劳损?可是怎会变得会这样严重。”
江澄哼了一声,不言不语。
“小宗主有所不知,”医师把熬好的一大碗苦药端到江澄面前,不顾江澄的眼刀向金凌抱怨道,“即便是修道之人,宗主也已入了不惑之年,这心脾劳损看似小病,若不管不顾也终成大祸。”
“况宗主不忌辣,不忌酒,心有郁结,还不肯喝药,自然也……”
金凌正听着不住点头,江澄冷冷打断道:“话这么多,说够了没?”
医师讪讪笑了笑,放下药碗,默默退了出去。江澄垂眼扫了那黑乎乎的一碗汤药,眉心拧了拧,端起来仰着脖子便一碗饮尽,末了拿丝绢抹了抹嘴,见金凌眼也不眨地瞧着他,似是所有所思,让他很是别扭,他色厉内荏地一拍桌子:“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喝药啊。”
金凌被吼得周身一抖,放低了声音老老实实道:“原来舅舅也是人,也会病喝药啊……”。
其实医师有些话即便不敢当着江澄面讲金凌也能猜到江澄这病缘何而起,短短这三年里,世事更迭,他这金氏家主当得累,背后扶植他的江澄更累。
他刚刚接手金麟台时,某次夜猎时偶有遇见到一个江家弟子,向他问起来江澄,对方支支吾吾言辞闪烁,最后才说江宗主现在每天日里操劳,到了晚上又睡不好,夜夜祠堂里都亮着灯,谁都不敢进去,也不敢劝。
金凌听了倒也上心,第二天就向莲花坞去信一封,可是却石沉大海,过了一段时间聂家办清谈会方才见到江澄,江澄先是问了些公事,他答得模棱两可,江澄斜乜他一眼出口道:“你管别人的闲事前先顾好自己罢。”金凌听了大为恼火,跳着脚说那好我以后再也不管你,最后的结局又是江澄拿着紫电追着金凌满院子跑要打断他的腿,那次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江澄叹道:“又没有位列仙班,当然谁都会有生老病死了。”
金凌听了这话心里愈发难过,可舅甥两个别扭惯了,即便是想关心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只好一言不发。江澄看着外甥身量虽是愈发修长,也快长到了他的鼻尖,却仍是一团孩子气,以后的路还长着,更是一腔愁绪。两个人对坐着,却各有各的心事。
金凌突然想到蓝思追,今天蓝思追的信上洋洋洒洒地写道他是如何在凌云县桐柏山游历,此地如何山川秀丽,如何河涧映带,和锁在高阁里的自己截然是两个模样……金凌突然灵光一闪,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藏着兴奋道:“舅舅,我们去凌云吧。”
江澄坐在马车里,揉着额角生闷气,车里摞着一叠厚厚的尚未批阅的公文,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在金凌的软磨硬泡下答应了去凌云“养病”,且不说心脾劳损在他看来怎么都不算病,金凌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不让他御剑,还不让他骑马,还非要让他像个大姑娘一样坐在马车里,自己倒是在外御风驾马,好不快活。
金凌翘着二郎腿坐在车辙上摇摇晃晃,他刚刚写完给蓝思追的信,这三年来,他第一次和蓝思追说这样多的话,山里的清风吹过他额间的碎发,裹挟着草木的气息,他心情不错,手伸到嘴边打了个呼哨,一只羽毛滑亮,眼睛红得像两滴血的鸽子不知从何处钻出,金凌以前常常取笑蓝家的鸽子养得肥得像兔子,可不得不说这鸽子灵得很,日进千里不在话下,金凌抬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那鸽子啄了啄他手心,衔着信在他头上盘桓了一会,便张开翅膀一路西行。
出了湖北便换了官道走土路,土路蜿蜒崎岖,沿路风景却极好,江澄便让金凌一路从容驾马,既不至于太颠簸,又可将秀丽山川尽收眼底。两人赶了一天的路,直到月上梢头。
离桐柏山山脚下的月河镇还有不到二十里,马骤然停了,惊动了坐在车里打瞌睡的江澄,他揉着眼睛挑起车帘:“马怎么停了?”
金凌已跃下了马,向前走了几步,回头道:“舅舅,前面躺着一个白衣的仙子,好像受了伤。”
第二章02
雕花大床上已被刀剑削得七零八乱,白色的窗幔在地上凌乱散落,柳清歌单膝跪地,紧紧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正倚着乘鸾吁吁地喘气,少有人能跟柳清歌交手时让他这样狼狈,而眼前的洛冰河正是一个,这位黑袍少年身受数创,却无一处在要害,俊美的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眼睛发着不寻常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