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歌虽然脾气不怎么好,却也绝非和人贸然出手的愣子。只是和洛冰河那一架打得太窝囊,外加昏睡了三天,醒来时人不知在何处也便罢了,还遇上了一个从头到尾垮着脸,三句话里两句话都在嘲讽的男人,那一身紫衫莫名让他心情不舒畅,心窍一动,乘鸾便出鞘了。而江澄的脾气更坏,年轻时就像个柴火堆一点就着,后来做了江家宗主位高权重,向来是别人再他面前陪着笑脸,却不想自己好心救了人,对方一句谢谢不说还要打人,这他妈简直是仙子咬了吕洞宾。
念及此,江澄冷笑一声,他猛然收势,飞身而起,在半空中一个漂亮空翻穿窗而出,柳清歌没有半点犹豫跟着追了上去,金凌见状,只好也随之跟了上去,。
柳清歌以为江澄打不过要跑,便喝道:“这时候想躲了?没那么容易!”
江澄不作理睬,只一路将柳清歌向空旷处引,二人你追我赶,将金凌远远甩在了后面,只见两人一起一落,足尖轻点,踏叶掠水,身形如燕。双喜客栈临山而建,江澄有意向山上飞去,他双臂微展,只觉清冽的山风在耳边啸过,春末浓烈的花香拂面而来,他脚下动作已快到极致,回身一看,柳清歌就在身后不远穷追不舍,他身上虽有伤,却步履稳健,连气息都平稳如常,江澄挑了挑眉,突然对身后这人的修为添了几分好奇。
江澄在半山腰寻到一处空地,稍一顿足,轻轻落了下来,柳清歌亦落在了几尺之外,江澄四顾环视一周,朗声道:“姓柳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老子堂堂三毒圣手还怕了你不成!只不过你这三日,吃老子的,住老子的,看伤请郎中,哪个不是要花银子!若不是把你引到此处,你打坏了客栈的花花草草,还不是我赔?”
柳清歌听罢脸上一热,他本就不善言辞,而江澄所说又绝非虚言,他恼羞成怒道:“银子我会还你,要打便打无须聒噪!”
说罢身形又起,指剑向江澄飞去,这一剑从正面而来,试探多过攻击,江澄轻易躲过,稳稳落在崖边的悬石上,他拔起三毒,决心不动用紫电,只道:“姓柳的,念你有伤在身,我且让你一让。”说罢,便迎了上去。
柳清歌听了这话还得了,也不多言,稳稳地扎好阵势。二人身形交叠,错身而过时,江澄只觉脖子一凉,伸手一摸,竟淌下一串血珠子,他眉头一皱,方才他明明偏头躲了过去,竟还是被乘鸾的剑气所伤,虽不疼,心里却屈辱得很。江澄望着柳清歌,蓦地勾起一个邪笑,竟将三毒向山壁上一甩,柳清歌闻声一瞥,三毒半个部分牢牢钉在了岩中,那意思是要赤手空拳与柳清歌打上一场。柳清歌当即“呵”地一声冷笑,也学着将乘鸾甩入岩体中,他灵力甚强,乘鸾整个剑身都没入了岩壁。
江澄脸色一变,暗暗提气运功,柳清歌见他周身运转的灵气忽变,和之前大为不同,知他终于认真起来,竟有些暗暗高兴。江澄低喝一声,翻身而至,一拳正当门面柳清歌门面,柳清歌矮身躲过那一拳,而江澄冲着他小腿阳陵穴的那一脚却无处可防,只得咬牙受了。柳清歌退后数步,江澄不依不饶跟上,忽然风声一变,有硬物一个接一个地破空而来,江澄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想必是甚么稀奇的暗器,只好闭眼循声躲闪,终是有一个没躲过,脸上被那物什划了一个口子。
柳清歌的“暗器”并非是甚么稀奇玩意,不过是他为拖住江澄脚步而急中生智地撸下了外衫上的几颗纽扣,江澄不怕破相,他更怕输,然而江澄虽忍住了脸上的伤痛,还是慢了半步,胜负一瞬之间,他倾尽全身的一掌,却只打在了柳清歌的白衫一角。柳清歌已闪身出现在江澄身后,一个扫堂腿下去便将江澄掀翻在地,柳清歌手呈刀状高高举起,还未劈下,江澄见状原地滚了几圈欲躲开,却忘了在他身侧寥寥几步便是个断崖。
“舅舅!小心断崖!”金凌脸色一白,疾呼道。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方才柳清歌与江澄二人战得正酣,他几次三番想加入进去,却根本寻不到机会,只得在一旁捏着岁华观战,仅仅是观战,身后就粘了涔涔的一层冷汗。
柳清歌这才看到断崖,闻言脸色一变,江澄却收不住势,他睁大了眼睛,眼看着自己要从崖边跌落,紫电倏地化作鞭形,腾空一转绕在崖壁的一株灌木上,那丛灌木枯瘦干细,显然难以承受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啪”的一声断了,江澄脑子一片空白,柳清歌却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山中鸟雀争鸣,猎风疾呼,有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半山腰落下。
江澄半身悬空,他粗粗地喘着气,全身的重量系在手臂上,低下头,是百丈悬崖下的碎石万千,抬起头,是一双蕴着自己影子的双眼,他一时有些失神,头顶上有声音响起
——“江晚吟,你别放手。”
江澄低声应了一声,另一只手也颤颤地抓住向他伸着手吓得脸色唰白的金凌,两人合力将江澄拉扯了上来,江澄上了岸,强撑着有些绵软的双腿站着不肯坐下,金凌忙替他拍打身上沾惹的灰尘。
半晌,江澄不情不愿地向柳清歌抱一抱拳:“多谢。”
柳清歌神色复杂:“你不必谢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
“柳峰主严重了,”江澄截断了他的话头,抽了抽嘴角,似是有些话不情愿说出口,“还有……方才,是你赢了。”
“……不,我们未分胜负,”柳清歌微微一怔,“况且,方才……”
金凌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剜了一眼柳清歌,恶声恶气道:“下三滥。”
柳清歌也未曾想过江澄除了三毒外竟还有别的武器,如果江澄早在他方才用纽扣攻击他时就抽出紫电挡格,这场比试鹿死谁手也不一定。
虽说二人开打前并未约法三章不能使用暗器,只是他向来品行方端从不落人口实,忽然心里觉得他刚刚那一手似乎并非正人君子所为,他心下暗自后悔,果真是昏了头才使出这样的招数。
江澄喝止住金凌,随口斥责了两句,便打发他去把三毒捡回来,金凌瘪了瘪嘴,不再看柳清歌,只好依言到山前替江澄拔出钉在山体里的剑。江澄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他只是理了理在打斗中弄乱的头发,沉声道:“自古兵不厌诈,柳峰主无需介怀,我输了就是输了,借过。”
柳清歌只得侧一侧身,把路让给江澄。金凌也没费多少气力便拔出了剑,亦步亦趋地紧紧跟上了江澄,柳清歌呆呆地看着舅甥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冷不防开口:“江晚吟,欠你的银子,我会还你。”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两人听见。
江澄懒得和他说那么多,举起半只手挥了挥示意柳清歌不必介怀,连头也未回。等他们走得远远的,柳清歌还能听见舅甥俩的斗嘴,一个说“舅舅你为何方才不用紫电,姓柳的有伤你还有病呢”,另一个则暴跳如雷忍无可忍地吼“你小子说谁有病,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唐河凉粉,鱼香茄脯,脚踏肉,腊烧土鸡,桐柏蒸饺……双喜客栈的酒菜是月河镇最贵的,一大桌子菜摆在雕花红木桌上,虽不能说得上是样样色香味俱全,却颇有当地风味。金凌夹起半块茄脯,还未递进碗里就掉在了桌上,江澄见他吃得心不在焉,皱了皱眉问道:“不好吃么?”
“啊?”金凌如梦初醒,“没没没,还好还好……”
“那是吃不惯?”
“也不是……”
江澄杏目一瞪,碍着客栈里人来人往不好发作:“那你还哼哼唧唧地不好好吃饭?”
金凌“嗯”了一声,胡乱地往碗里扒菜,吃了几口,又走起了神。
江澄终于发现了金凌有些不对,低声别扭地关心道:“阿凌,你有心事?”
金凌被江澄这声刻意压低了嗓门的“阿凌”喊得浑身一抖,他只有在哭或委屈或遇险的时候江澄才这样唤他,他知道江澄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表达关心,可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
方才他收到了蓝思追的信,蓝思追说他下午就来月河镇瞧他。三年下来,除了正式场合和几次为数不多的夜猎,他哪儿有机会见蓝思追一面和他说几句话,一边是近乡情怯,一边又莫名不想让江澄知道他死乞白赖地要来凌云是为了见一面蓝思追……呸,他分明是为了陪江澄养病,谁说是为了蓝思追……
“没有心事……”金凌低着头撒谎,他把饭碗向前一推,支吾道,“舅舅,我……换了水土,身上不大舒服……我不吃了,我、我先去睡一会儿,下午没事别找我……”
江澄见他不肯说,眼睛黯了黯,还是点了点头:“好,只是阿凌若有心事……还是说出来为好。”
暮春正是暖风熏人困之时,除了正值农耕忙而不得不下田劳作的农民,少有人在街上游荡,过了午,原先就不怎么热闹的小镇便不多见人影了,只有草丛里的虫儿时而发出一声寂寥的鸣叫。
凌云有一江河,这凌云地处南北交界,北方人习惯称水流为河,因此上流名曰上上河,而南方人却习惯称水流为江,下流便名唤上下江,然而这条河流无论南北,俱是水量巨大,水面平静,两岸平缓,极适合航运。
金凌坐在码头上,中午时下了些小雨,此时江面上一片烟波浩渺,水汽氤氲,看不清远方的船只,他换下了长穿的那套金星雪浪袍,那颜色太过扎眼,他是背着江澄偷偷溜出来的,自然要换一件颜色寻常的衣服,只是他到了江边才发现,这件裁缝新制的湘色外袍也同金星雪浪袍一样惹眼。
蓝思追的信中只说了他大概下午会来,却没说是什么时辰,金凌便从未时起就坐在码头上等他了。需知等待那滋味并不好,金凌本可以坐在客栈里等蓝思追找上门,但他宁愿孤自一个等着一个不止何时而至的船只,数着江边来来往往的野鸭,看着水波打在石头上化作泡沫。时间绵延,日晷的影子在阳光下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那一点点对蓝思追的近乡情怯也被想念磨得消失不见。
金凌的脖子仰得酸痛,远远来了一条小船,金凌兴奋地站起来,他想那一定是蓝思追的船,金凌生生忍住了御剑跳进去把蓝思追拽出来的冲动,只耐下性子等那船越来越近,然而直到那船停稳了,水手将一箱一箱的物什搬出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商船。他觉得失落,赌气把脚下的一颗石子踢进水里,复又叹气坐下。蓝思追向来不会食言,他说今天能到那他今天就一定能见到蓝思追。念及此,金凌又不觉笑起来,水中的倒影将那时而羞赧、时而失落、时而甜蜜的模样照了个一清二楚,金凌愣愣地看了会儿自己的影子,气鼓鼓地敛起了脸上的情绪,心里还骂着自己。
金凌你这个没出息的,这还不到申时,都三年未见了,也不差这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