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歌亦看了他一眼,只觉那说书先生一张饼脸,贼眉鼠眼,嘴唇上一撮黑胡子更显油腻,不由得一皱眉,连酒都少了几分滋味。
且听那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满堂皆寂,他环视一周,缓声道:“昨日的《魔道祖师》讲到了第六回,乃是夷陵老祖魏婴与含光君蓝湛斩杀屠戮玄武妖兽,今日便来说说这云梦城中的一段往事。”
有人道:“什么往事?莫非是二十多年前温狗火烧莲花坞?”
那说书先生一笑:“正是如此。”
此话既出,台下一阵纷纭,有人不满道:“这段故事咱云梦人谁不知道?我们听腻了,想知道点新鲜的——”这话倒是说到了人心坎里,不少人纷纷附议道:“对,也别说夷陵老祖和含光君了,这两个人都被扒烂了。”
说书先生放下醒木,和气道:“那今儿个我说个小番外助助兴?来讲讲咱云梦江氏的宗主江澄江晚吟?”
这下群众们哗然一片,俱是叫好声。
柳清歌哪里听得了这个,“腾”地一声拍剑要站起来,目露凶光,江澄眼明手快地把他按住,若无其事地给他到了一杯茶:“你且坐下喝口莲子茶静静心。”
柳清歌怒视江澄道:“你就任由他们——”市井小民都八卦到自己身上了,竟还说这样一幅坐怀不乱的模样。
江澄“嘘”了一声:“莫要声张,难得我微服出访一遭,且听听他们怎么编排我。”
柳清歌闻言,愤愤地坐了回去,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莲子茶。
有些故事,江澄自然不会讲给柳清歌听。
但柳清歌却不想以这种方法知道。
那说书人的故事里,有一世家公子,姓江字晚吟,单名一个澄字,此人天资聪颖,与夷陵老祖魏无羡自小一起长大,二人一时瑜亮。当时的江氏家主江枫眠对外宣称魏婴是他兄弟的儿子,实际上,魏无羡乃江澄同父异母的兄弟。江枫眠待二人皆一视同仁,只这江澄心胸狭隘,不堪大用,渐渐的,江枫眠便存了废嫡立长的心。
这说的都是什么屁话,柳清歌听到这儿冷哼了一声,嫌恶地瞥了那说书先生一眼,再一看江澄,他面上不为所动,只皱眉听着,看不出情绪。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那说书先生在一片叫好声中在江澄的地盘上将之扒了个干净。
从江澄父母双亡到失丹换丹,从成为家主到夷陵约战,从魏婴血洗不夜天到乱葬岗大围剿……说书人说得兴奋,座中人听得亦如是,说到尽兴处,台下叫好声连连……说书先生一鼓作气,索性将《魔道祖师》后几章的剧情透了个大概,连金凌和蓝家几个小辈都被编排了进去。
不变的是,即使在属于江澄的故事里,他依旧是唯一的丑角。
眼看一伙人从中午坐到太阳都落山了,竟没一个急着回去。也难怪,毕竟故事够精彩,说书人这功力又了得,一咏三叹间,时而抖个机灵,时而埋个伏笔,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好几次连柳清歌都差点听入了神。
直说到魏婴和蓝湛与江澄在江氏灵堂的那一段,满座行人,管他是大姑娘还是小伙子,个个掩泣,除了柳清歌,谁都看不到故事的主角正坐在人群里,脸发着白,嘴唇也没了血色。
江澄像是感受到了柳清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忽地抬头,一把抓住柳清歌的腕子,就像握住了救命稻草,他看向柳清歌的眼睛里有点点光晕,道:“柳清歌,这书我不听了,我们走。”
江澄手心里是涔涔的冷汗,风一吹,整个手像是在雪水里泡过一样冰冷粘腻,柳清歌立刻反手握住江澄的手替他暖着,他早就听得不耐了,这下如蒙特赦,招手叫来小二付了账,转身携着江澄就走。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人喊了一声:“他妈的,这江澄果然是一条养不熟的狗,夷陵老祖待他已是仁至义尽,他倒好,把人气得吐血!”
江澄已经被柳清歌牵着走到了楼梯口,闻言身形一僵,像是有人当头棒喝,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险些脚一软从楼上跌下去,柳清歌咬牙看了眼那说话的人,将江澄的手握得更紧。
既然有一人发话,其余人纷纷响应,一时间,叫骂声此起彼伏。
——“我一早就知道,这江澄长着一副女人相,必是阴柔奸邪之辈,现在一看,果然不是个东西!”
——“我鄂地乃首义之区,我云梦是当之无愧的人杰地灵之处,云梦江氏交给江晚吟这号不仁不义之辈,难怪江河日下。”
——“呜呼哀哉,江枫眠死不瞑目矣。”
……
柳清歌最后回头恶狠狠地看了那些人一眼,像是要把他们的脸全记住一样。
这就是活在在江澄庇护下安居乐业的云梦百姓,呵,一个个倒是把“端碗吃饭甩碗骂娘”给做绝了。
这就是江澄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云梦,柳清歌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隐隐地发着痛。
柳清歌和江澄走出酒楼,短短几步路,他仿佛用了一辈子去走,直到走入了人声鼎沸的大街上,直到除了喧闹声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们才停下来。
江澄手一直强压在心口,万念俱灰,他眼睛发着涩,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江倒海。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柳清歌从未见过江澄这副模样,喊了他好几声,他才恍然抬头看着柳清歌,柳清歌一时间又气又急,有一个念头如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势涌上,他吐出两个字:“等着。”
提剑就往回走。
江澄不知道为何,像是知道了柳清歌要做什么,他哑声喝止:“站住!”
柳清歌身形一动,果然立在原地。
江澄缓缓问道:“你要做什么?”
柳清歌回头,双目赤红,他冷冷道:“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