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思追端着一壶酒,两只钧瓷小酒杯走在九曲回折的长廊里,他侧目看了一眼雪景,不由有些兴奋,他生在岐山,却长在姑苏,姑苏没有这样大的雪,而幼时下雪的记忆也已模糊不清了。他这一路而来未见一人,时至年关,金麟台大半修士和仆从都告假回乡探亲,往日繁华富贵的金麟台此时在雪中虽有些寂寞,倒也十分清净,蓝思追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云深不知处。
金凌还在书房里处理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折子,金家公务本就琐屑又繁重,现在肩上又多了一个江家,大过年的他也不能让自己喘口气。
金凌有时实在累得不行,只想撂挑子,可翻心一想,舅舅那么多年一头顾着中兴江氏,一头又要护着他,没准心里还总提防着他小叔,十几年也就这么过来了,也就跟自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再熬一熬罢,熬一熬就过去了。
蓝思追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金凌执着笔拧着眉头看折子的模样,金凌听见动静,抬起头对着蓝思追就笑了,年关事多又杂,金凌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怎么休息,一双眼睛都熬红了,看得蓝思追实在是心疼不已,唤了声“阿凌”,不动声色地推开面前的折子,笑道:“天冷,我刚刚温了酒,你喝些暖暖身子罢。”
说罢,执起那长颈酒壶,亲手为金凌添了一杯酒,霎时间香气四溢,满室醇香,金凌只闻了闻味道,一肚子的酒虫就被勾了起来,正欲拿手去接,堪堪被理智克制住了,金凌叹了一声,摆摆手:“喝酒误事,罢了,阿愿,你让人把这酒拿出去罢。”
蓝思追愣了一愣,叹了口气,向身边侍候笔墨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端起托盘欠身而退,蓝思追见人走了,便道:“阿凌,你捡几本不大要紧的折子,让我帮你批罢。”
金凌微微一笑,道:“这回你可帮不上我了,最近众世家正着手准备重选仙督一事,我这儿可忙着呢。”
蓝思追听了,面容一肃:“重选仙督?莫非阿凌有意做仙督?”
金凌笑道:“怎么?我爷爷当得了,我小叔叔也当得了,到我这儿,我为何就不能当一当呢。”
蓝思追抿了抿嘴,不置可否道:“兹事体大,阿凌可是考量清楚了?”
金凌道:“自然,只我要做仙督,却不是像我那个爷爷一样为了沽名钓誉……阿愿,这些年,我也算是看明白了,世人只晓得捧高踩低。人风光时,趋炎附势的多,锦上添花的少,而到人落魄时,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我若想护我软肋,必须做这世上至强之人才行,如此,方能护着你,护着金家,护着江家,让舅舅在远方也能从心所欲。”
他见蓝思追地垂了眼眸,久久不语,不由心下一叹,不忍道:“只是……又要苦了你,日后陪你的时刻,就更少了……”
蓝思追轻轻摇了摇头,强笑道:“阿凌莫要这样说,若能以我一人相思之苦,来换取阿凌无惧无忧,倒也值了。”
金凌仰起脸望着蓝思追,只觉他眼里有千种柔情似水,正盈盈流转,他心下苦有之,甜亦有之,说不上来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有千言万语万般涌上却也再说不出半个字,好像只这样静静对望着,便已是人生至幸了。
下午,雪停了。天边光芒破云,照在身上暖意融融,金凌命人在院子里扫了雪,叫蓝思追在院子里为他奏琴,自己循着琴声练剑。
蓝思追十指上下翻飞,铮铮琴鸣如一把无形的网铺天盖地而来,而院子中间舞剑的金凌蓄势待发,身形愈来愈快,如虹的剑气破开那网,一时间光影交错,有如一场声势浩大的流星雨。
蓝思追见状,更加急促地拨动已然发热的琴弦,那不过只是一把普通的古琴,如何能禁得住蓝思追这样疾的弹奏,只听“啪”地一声,一根琴弦堪堪崩断。蓝思追指尖一麻,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金凌已神色紧张地上前扑了过来,定睛一看,手指果然被划破了一个小口,嫣红的血汩汩流下,落在雪地上,红白交映煞是艳丽。
恰逢有侍从口里喊着“宗主”急忙忙地上前,见金凌和蓝思追又腻在一处,不禁后撤一步,也不只是该走还是该留。
金凌假意“咳”了一声,疾声厉色道:“何事这样匆忙?”
那侍从面露难色:“一言难尽,还请宗主与……主母,移步正门。”
金凌与蓝思追对望一眼,眼里俱是疑惑。
他们二人随那侍从来到正门口,只见那朱门前正围了七八个下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喋喋不休着,还伴随着几声婴儿断断续续的啼哭。金凌见状,眉头锁起,一面大步流星地上前一面问:“何事喧哗?”
见是宗主驾临,下人们顷刻噤了声,左右错开了一条道教金凌过去,正中央竟是一个小竹篮,篮子里裹着一块襁褓,那婴儿的啼哭声正是从那襁褓中源源不绝地发出。
金凌心下一揪,想着莫不是个弃婴,于是三两步上前,将那竹篮里的孩子抱起。那孩子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金凌抱着,竟蓦然止住了眼泪,短短的小手一把揪住了金凌的一撮头发,再也不肯放手。这孩子瞧着又轻又小,身上软得像一坨泥,小脸在寒风里冻得通红,也不知道他爹娘为何如此狠心,竟在这种寒冬腊月的天里把他丢弃。
蓝思追思忖了片刻,只觉得情况有些不寻常,那孩子身上的襁褓是云锦绸缎做的,不是普通人家消受得起的,缎子上暗织的纹路又眼熟得很,再仔细一看,不由骇然,这不正是蓝家的卷云纹么。于是他稍一定神,料想这事非比寻常,先遣退了一众下人,复又提着竹篮与金凌回到房中。
金凌见蓝思追神色凝重,不由问道:“怎么了?”
蓝思追不语,只是上下翻找了一遍那竹篮,又摸了摸裹着孩子的襁褓,果然在那襁褓里翻找出一封信来,那信笺上有一行字:蓝愿亲启。
展开信一读,蓝思追眉头果然皱了起来,金凌见他神色有异,愈发好奇起来,蓝思追叹了口气,将信递给金凌,道:“你先看了再说。”
金凌接过信去,读了几行,只觉五雷轰顶,抱在怀里的那孩子似有千斤重,读完后掩了信,也跟着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这孩子是金凌的堂弟金凛和蓝氏女修蓝微娴的骨肉,两人于一场清谈会时相识后一见钟情,常常相约夜猎,在一次夜猎中金凛中了魅毒,两人于是便有了夫妻之实。本是一场好姻缘,却不想金凛的父亲正是半年前反叛金凌的那位叔父,金凌一剑结果了这位叔父后,为斩草除根,忍痛手刃了其实未曾参与反叛的金凛。金凛死时蓝微娴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蓝氏自然容不得女修未婚先孕,蓝微娴想尽了办法要瞒着宗族里的人,终是没瞒得住。
那时蓝微娴肚里的胎儿已经有六个月了,几已成型了,这孩子虽是不能留,可此时再让蓝微娴堕胎怕是要落个一尸两命的结果,恰逢魏无羡与蓝忘机尚在家中,百般求情之下才让蓝微娴得以留在云深不知处生下这个孩子,只是蓝微娴需脱蓝家之籍,这个孩子也不许与蓝家再有瓜葛。
蓝微娴含泪拜谢了众人,在云深不知处生下了这个孩子,还未出月子就下了山,她已对人世心灰意冷,早就想自行了断随金凛去了,只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她想到幼时在云深不知处时,自己与蓝思追还算有些交情,如今蓝思追已是金凌有实无名的道侣,这孩子本是金家的血脉,因而便打算将这孩子还给金家。这孩子身份特殊,金氏家主是要他认祖归宗也好,斩草除根也罢,悉听尊便。
信到此便结束了。
金凌放下信,想了一阵儿,正色道:“阿愿,这孩子不能留。”
蓝思追叹了一口气:“我知你会这样想。”
金凌咬了咬唇:“舅舅临走时还托魏无羡嘱咐我不可妇人之仁……其实,无需他提醒我心里也明白得很,就像金凛堂弟……其实他未曾掺和他爹的那些事,我还是把他杀了……”
蓝思追看向他的目光哀戚,他抿了抿唇,终是道:“你是家主,凡是以大局为重,许多事……亦是无奈之举,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