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臭.小.子,还不给老子买酒去?!”随着一阵巨响,八九岁的男孩被摔出家门,跌进肮脏的水坑。家门口柱着拐杖的男人面红耳赤地喘着气,双手因酗酒而颤抖不已,显然他是不清醒的,男孩迅速爬起来奔跑,向着山岗的另一边去,他不想看到父亲回屋去殴打他那懦弱的母亲。
这个季节的啤酒花已经成熟了,漫山遍野的白色花串静静丰盈,这个孩子时常想如果自己能变成树上的花就好了。他越过这个山头,终于看见了小商铺,里面的老板娘喜欢拍着他的脑袋管他叫“亲爱的路德维希”。
“亲爱的路德维希,你又来给你爸买酒了?那个该.死的酒鬼,你过来给我看看……”老板娘一如既往地让路德维希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便开始取出药箱,“真是的,从眼睛到嘴唇哪里不是紫色,万一瞎了怎么办?那个杀.千.刀的男人,啧啧啧……”
很严重吗?路德维希摸摸脸,没有知觉了,反正肿得厉害,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痛的。老板娘一给他擦药,他就想骂人了。他还真骂了一句,老板娘拍他的脑袋:“你小子骂谁呢?”
路德维希摇摇头,老板娘又拍他:“又不好好说话。”
路德维希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带着几瓶啤酒走了,回到家时父亲已经搂着一丝不挂的母亲在沙发上睡着了,衣服落了一地,路德维希甚至能数清母亲胸部下突出的一根根肋骨。他拎起一只酒瓶,上了楼,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狠狠敲碎了,颇痛快地浇灌起楼下的野草。
面前就是大山,万物生长的大山,也一无所有的大山,路德维希想冲它大吼一声,这样大山就会回应他,他俩没完没了地大吼。可惜不能,路德维希自从被他父亲往脑袋上抡了两酒瓶他就说不出话了。
以前父亲对他还没那么狠的,因为哥哥会帮他挡着,但现在哥哥参军去了,这个家就是个垃圾堆。路德维希想去找哥哥,他或许在前线,不知道去巴黎要多少钱。算了,他有可能被攻击,然后变成父亲那样的废人,他至少得往意.大.利那边跑。
不过,万万没想到,路德维希被征兵了。
路德维希也挺莫名其妙的,他才十一岁呢。征兵的军官带他到城市里做体检,注射疫苗,紧接着他就被卡车拉离了科隆,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反正他也无处可归。
他入了军营。这里有很多小孩,很多陌生人,他们每天都要训练,这里每天都有饭吃。路德维希吃饱了饭以惊人的速度长高长大了,就像根竹笋似的。
因为他不会说话,又大个,所以大家都叫他“傻.大.个”,原来世界的所有地方都这么令人生厌。于是他把骂过他的人全都揍了一遍,再也没人骂他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可是也没人靠近他了,不管是明面还是暗面他都处境尴尬。
路德维希在军营里学到的最有用的东西是纪律,纪律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忘记自己遭受的一切,那么让他当个服从命令的军人又有何妨?
——然而这事怕是不行了,毕竟,这个军营在两年前吊死了个逃跑的男孩叫基尔伯特,跟他哥哥同名同龄。路德维希不想待在这了,上帝也好撒旦也好,随便怎样来个谁带走他吧,各种各样的事情太糟心了。
一定是因为他遭受的苦难太多了,上帝便赦免了他并赐下祝福,把世界最珍贵的宝物送给了他。
这一年的夏季,军营进行了野外训练,一进入山林路德维希就遭到了队友的驱逐。他没有反抗,平静地带着一把军刀就走了,他在山上流浪,像一匹孤狼,不知什么时候会因为落单而死。
不过,他在山里捡到了一个大箱子,他用树枝敲了敲,里面居然传出了人声,语无伦次地说什么“不要打我”、“我们做朋友吧”、“不要打开箱子”,路德维希当然是粗暴地撬开了箱子,结果,里面是卧着一个脸色惨白、泪流满面的小孩。
对于被捡到的费里西安诺来说,路德维希是他的救赎,但对于捡到他的路德维希来说,他又何尝不是路德维希的救赎?不可思议的相遇迅速改变了两人的性格和命运,路德维希甚至渐渐能开口说话了,一个月的野外训练结束后,他们俩是牵着手下山的,从此所有人都知道费里西安诺有路德维希罩着了,而路德维希是费里西安诺的伙伴。
路德维希知道费里西安诺在11队的遭遇一度向卢西安诺挑战,卢西安诺却在那时表示自己不会再用下三滥的手段欺凌费里西安诺。他对于路德维希的出现毫不吃惊,只说:“这样的人迟早会出现的,恭喜你啊费里。”
不管卢西安诺怎么说,路德维希再也不会让费里西安诺受到任何伤害了,他发过誓的。
——因为,费里西安诺是个善良的孩子。
——因为,费里西安诺是他最重要的宝物。
——因为,他爱费里西安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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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队变了天,他们队长被“撒旦”带走了。当时,伊利亚和王耀在远处见证了一切,不在场的亚瑟和阿尔弗雷德则是后来突然被告知费里西安诺被带走的噩耗,尽管费里西安诺的命运还未成定局,弗朗西斯受到的打击还是不小,而本田菊更担心的是路德维希——他们队的人都无比清楚费里西安诺对路德维希有多重要。
路德维希比他们想象得要冷静多了,或者说……麻木?他从来不提费里的事,而且越发沉默,他仍然天天准时起床、训练、吃饭、睡觉、打起架来生猛而狠厉,除了他身边不再有他的费里。路德维希的心智就像机器在受到巨大冲击后暂停工作,然后总有一天猛地爆发,这让所有人忧心忡忡。
没有人知道如何安慰路德维希,他们甚至不知道费里西安诺是否在世,此事来得太突然也太恐怖。他们同样害怕自己内心深处开始认为费里西安诺死了,那是他们的经验向潜意识倾诉的结果,但这种力量往往不可抗拒,他们来来回回地瞪着“撒旦”和彼此,有时恨不得上去揪住“撒旦”的领子质问他,或者痛痛快快地跟同伴们打一架,痛骂对方是不是有不好的想法。
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焦虑?这种事在“沼泽营”里明明是他们司空见惯的,那么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们还要为此感到痛苦甚至差点拳脚相向?
如果知道要生离死别,人为什么要相遇呢?
不得不说,费里西安诺是8队的粘合剂,他把他们一大帮怪胎黏在了一起。现在他不在了,怪胎们只有相看生厌的份。王耀有时想起当初那个善意地对他递出橄榄枝的小男孩,于是疯狂地安慰自己,费里西安诺没死,他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跟他们看着同一片天……不可能。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现在这世道哪里有干净的地方?”
就算活着也不一定能活成个人样,或许他会被派上战场,一个小孩子没人会以为他能开枪的,他哭着开枪了,或者引爆了身上的炸.药,若要让鲜血玷污了他,那还不如杀了他。这种想法,时不时地在王耀的思绪里沉浮,带来灵魂上的震颤。
因为费里西安诺,8队慢慢滑向发狂的边缘。像是他们忽略太久的怪物突然浮出水面,把他们吓得失魂落魄。是啊,他们太得意忘形了,以为有了一群伙伴就放松警惕了,你看,他们现在脆弱如斯,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完蛋了。
伊利亚看起来还算正常,不过他不可能毫不受影响,王耀想他只是藏着不表露出来。
像这样平静地藏着暴虐和死灰一样的情绪又过了一星期,心灵似乎都在奇怪的想法中被捏成了不同的形状,将近十一月时,如所有人所期盼的那样,由某个人开头,僵局被打破了,只不过是同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又如同雪崩,一件事的爆发引起了一连串事情的爆炸,以至于所有人回想起这段过往都怀疑自己是做了场极端真实且残酷的梦。届时,他们会明白为什么说死人永远比活人舒服。
这就是柏林“沼泽营”1944年最寒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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