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易碎的——这一点“沼泽营”所有的孩子都清楚。有时,生命又是廉价的,因为有更为重要的东西,因为不被人重视。而确凿无误的是,一条生命流逝后不可能挽回,即使上帝也没有能力创造出一模一样的灵魂,死去的人不可能回来,死者将永远在另一个世界流浪,孤独的,凄清的,不论现世是否有人记得他思念他。
可悲可叹,可笑可泣。
若是有机会的话,人总是狼狈地、贪婪地活下去,因为活着是温暖的、令人熟悉的,而死是冰冷的、陌生的,凡是拥有欲望的生物都渴望拥抱、刺激和爱情,不那么做与死无异。活着是美好的,不管怎样扭曲、怎样肮脏都有无法抛舍而愿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仿佛要将自己燃烧起来,于是人才第一次能称自己为“活着”。
少年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觉得自己正在熊熊燃烧,连眼泪这种东西都被烧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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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的巴黎,一个健康的O型血男婴出生了,他有着金色的胎毛,第一次睁开的眼眸是漂亮的湛蓝色,就像他的母亲一样美丽,很讨人喜欢。但他的诞生注定不会受到祝福,他没有接受过洗礼,甚至从来没有踏足过教堂,因为他是妓.女与酒鬼意外诞下的孩子。
他的母亲没有抚养他,而是把他抛给妓.院的女人自己一个人跑了。他跟着流动妓.院辗转于法.国和德.国,成长在污秽的色.情酒吧和脏兮兮的小巷里,早早地学会了骂人、抽烟、吸.毒、偷窃和手.淫,但他从来不害人,因为他的身边还有一群堕落但温柔的女人教导过他,于是他成为了这群女人唯一的太阳,他悉心呵护她们,把腐烂的她们视作明艳的玫瑰花,给予她们最缺少的尊重。
由于自己是个饱受欺凌的孤儿,他对待其他小孩也很好。他常常偷酒馆的残羹剩饭分给小乞丐吃,平安夜溜出去给同伴讲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故事,有的人管他叫大哥。
但这一切在他十二岁那年终结了。
他的好容貌是远近闻名的,许多女人在等他长大,其中有一位身份尊贵的阔太太,她与丈夫关系不合,一直是独居的,大妓.院的老板为了讨好她把男孩送给了她,男孩成了这个女人的禁.肏。而不久后,事情败露,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诬陷男孩意欲强.奸她,男孩锒铛入狱。
不幸中的万幸,当时刚好有军队来征兵,他们不要强壮的成年人只要小孩,男孩做了体检验了血后吃了一粒他们给的药,还被他们注射了一管药剂,然后便离开了监狱。他回头看见笼中那些双目空洞、疯狂吼叫的犯人,无法想象自己入狱后会遭到怎样的虐待。
当然,他也无法想象自己是怎样进了另一个黑暗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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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并排贴着费里西安诺和路德维希的遗照,大家翻箱倒柜没找到一张本田菊的照片,只好剪下费里西安诺画的画贴在旁边,让这三人团聚。本田菊的遗书依然藏在那两张照片后,由费里和路德维希守护。
做完这一切的8队陷入了迷茫。本田菊的信告诉了他们爆炸性的情报,但他们本来是为了自救才去揭露“沼泽营”的秘密的,现在却无意逼死了自己的同伴,那么他们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若是继续追查下去会不会出现更多的牺牲者?他们应不应该按照本田菊的建议乖乖停手?他们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或者其实他们都错了?错得离谱?那么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谁将会拯救他们吗?
眼前浮现的答案,竟然是卢西安诺:
“你们真是狼狈啊,费里西安诺一走就乱了套,我都忍不住同情你们了。费里也真是个坚强的人,连你们这样的废物都能拉拢到一起,你们不觉得羞愧吗?”恶毒的语言像刀子一样割进孩童的心,至此卢西安诺的真正目的才浮出水面,“我说,你们是不是该换个队长了?你们没看见弗朗西斯已经不行了吗?”
他一直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并且如何征服别人。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他的垫脚石,8队也只能撑个一时半会,只要弗朗西斯一松手8队就会滑入深渊。如果说那个疯狂的戴法.克计划有成功的产物,那一定就是疯狂而天才的卢西安诺,他甚至在暗中把控教官。
维系8队的最后一根绳子——弗朗西斯——正摇摇欲坠。但8队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谈话,仿佛是在隐隐地逼迫他做出最后的抉择。
最先开始接近他的还是卢西安诺。
在食堂里,卢西安诺主动坐到弗朗西斯对面,很温和地跟他扯皮,期间每路过一个人几乎都会跟卢西安诺问好,还有人管他叫“老大”,请求坐在他旁边。弗朗西斯不知道他想干嘛,可能是想羞辱自己,也没理他,紧接着卢西安诺得寸进尺,训练的时候一直挨着他,连带着一大群人跟在他们屁股后边。有时教官教训弗朗西斯时卢西安诺又很自然地帮他求情,好像他们是认识好几年的好兄弟似的,令人毛骨悚然,弗朗西斯终于受不了地叫他走开,卢西安诺却柔和道:“哟?终于肯理我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训练休息期间,弗朗西斯坐在大树下面无表情地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
“你这语气搞得好像我是坏人似的,你说我至今为止害过你吗?”卢西安诺惬意地靠在树干上,额头上布满汗水,“你太要强了,你们8队所有人都这样,早点服软免受苦不好吗?你们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成为我的同伴我就免费告诉你,而且我能保证只要你们没被营长带走我总有一天会救你们所有人出去。”
同伴?我看是狗吧。
弗朗西斯不由自主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卢西安诺轻笑:“你说的也没错,可事实上有些狗过得比人还好,都要看主人的。我说,你吃过狗嘴里的食物吗?”
弗朗西斯摇头。卢西安诺喝了口水,压住喉头上涌的呕吐欲:“那就对了,所以你现在还在逞强。经历过最肮脏的事情还想活下去的人是什么都能接受的,尊严又算个屁。喂,弗朗西斯,是不是有很多人说你长得很好看?”卢西安诺话题一转,突然丢下水壶好奇似的伸手撩起弗朗西斯的刘海,看见了那对迷人的眼睛。
这种轻挑而蔑视自己的行为弗朗西斯最难以忍受了,他拍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卢西安诺的手低吼道:“离我远点你这个疯子!”
卢西安诺又神经质地笑了:“你会属于我的,弗朗西斯,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礼拜……”
弗朗西斯拂袖而去。
卢西安诺说的没错,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礼拜,弗朗西斯一个人撑不了多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这样呢?他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货,总是犹犹豫豫的错过机会,没有保护好酒吧里的姐姐们是一次,没能逃离那个老女人是两次,没能阻止基尔伯特和安东尼奥是三次,没保护好费里和路德维希是四次,现在又是一次,他把所有机会用光了。如果死的人是他就好了,如果留下来的人不是他而是费里西安诺就好了,那么8队那些孩子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至少不必夜夜梦魇。
说到底,为什么他被生下来了呢?明明根本没人希望他出生的。他诞生以后也不过是战火纷飞时缩在酒精和女人的馨香中过活,他经常回想起气氛暧昧的酒吧。女人扎堆的地方最令他安心,那里是他的摇篮,所有女人是他的母亲,他这罪恶的存在游荡于胭脂香水之中。
泥泞的沼泽表面平静,内部却暗潮涌动,罪恶感形成的绳索勒住所有人的咽喉,使人无法出声,国王奄奄一息的王国被恶龙入侵了,永夜渐渐下沉,笼罩住了整片大陆。在这里,没有谁是旁观者,也没有谁是幸存者,唯有瘦弱的白鸽在钟塔之巅眺望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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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是8队的白鸽,外界的哀愁不会污染他。弗朗西斯有时很羡慕他,他不必担心太多事,有时又很同情他,他并不受人重视。
有一次弗朗西斯在厕所的墙上发现了许多用指甲抠出来的字迹,它们是不同的人名,有些弗朗西斯还认识。第二次他去上厕所,看见一大群坏小子勾肩搭背、哈哈大笑地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他进到厕所里一看,果然是浑身被淋湿的史蒂夫被关在了里面,他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在墙上刻字,就是那些人名,一遍又一遍地,好像不觉得身上冷。
弗朗西斯把自己的衣服给史蒂夫披上,自己冲出去给了那帮坏小子一人一拳,但第三次他还是看见史蒂夫在那间厕所里刻字,因为史蒂夫根本不会反抗,他替史蒂夫出头只会害得史蒂夫下次被欺负得更惨,所以他放弃了。但后来,史蒂夫刻在墙上的人名增加了一个,那就是“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觉得自己跟史蒂夫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关系,他从史蒂夫身上看见自己堕落的影子。
史蒂夫仍是不知苦处的白鸽,但他现在竟是8队里最是明朗的存在了。史蒂夫从来不理会过8队的事情,但他最近却喜欢跟踪弗朗西斯,看卢西安诺怎样逼迫弗朗西斯,搞得弗朗西斯心烦意乱。
弗朗西斯好不容易赶走卢西安诺,自己一个人走到人少的地方想好好想想,史蒂夫却明目张胆地跟在他身后,他生气了,但他不会伤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疯子,他只是揪住史蒂夫的领子威胁道:“你再他.妈.的跟着我我就打掉你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