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他一天之内问了无数次,明诚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想了想说:“厂里新进了一批面粉机,他们应该是在组装机器。安装、调试,总要花不少时间。”
明台恍然大悟:“大姐前些天在电话里讲船期仓库,就是在说这批机器吗?”
“是呀,昨天才运到苏州的。大哥为了这批机器和英国洋行谈了好几个月。”
“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带我去过几次洋行。”
明台眨了眨眼睛,忽然说:“大哥对你真好。”
明诚一怔,下意识地去看他:“你要是感兴趣,下次让大哥也带你去。”
“不要。”明台撇嘴,“听他们谈生意无聊透顶。”
明诚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明楼去洋行谈生意,也不全是谈生意。有时候他和英国人天南海北地胡聊,他也在旁边听着。明楼从不对他解释什么,除非他主动问起。
他确实问了不少问题,几乎都和采购的机器有关。明楼有问必答,然而当他问到为什么带他去洋行时,明楼却反问他,你觉得呢?
“大哥想教我谈生意。”明诚想了想,又不太确定。大姐常对他们说,要专心读书做学问,可是知道大哥带他去谈生意,大姐也没有责怪。
明楼笑了,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世事人情皆学问。
签合同那天,明诚也去了。出了洋行,明楼带他到礼查饭店吃了顿便餐。午后阳光和煦,从窗户往外望去,苏州河边人群熙熙攘攘,花园桥下往来船只多如过江之鲫。他切着牛排,晕乎乎地想着合同上的数字,一长串零在脑子里开火车似的奔来跑去,恍惚觉得大哥是无所不能的。
他这么想着,便对明楼说了。
明楼听了只是微笑,慢慢地又对他说:“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我也不例外。凡事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
明诚记不清后来自己说了什么,西冷牛排的味道也淡忘了,唯有明楼嘴边那抹微笑深深地烙印在记忆里。
他把桌上一叠报纸翻了个遍,明台已经昏昏欲睡。陆叔核完账目,进了里屋许久不见出来,铺子里寂静无声。
明诚走到货架前,挨个儿瞅酒坛子上的红纸贴签,转了一圈又到酒铺门口,探头朝巷子外的马路看。夜深人静,通往马路的道上漆黑一片,只有馄饨摊的炉子在墙根底下隐隐显出红光。
大哥大姐怎么还不回来。他蹙着眉,闷闷地回到桌边。
里屋有女人在低声说话。朝向后院的门大概开着,布帘微微掀动,明诚感觉到一阵冷风贴着脸颊吹过。
“是明家的小孩。”他听见陆叔在屋里轻声说,“家里大人出城还没回来,跑来这里等人。”
“呀,都这么晚了。”陆婶的声音很快低了下去,又是陆叔的声音,“你先回去,等歇小毛头醒过来,见不到你又要哭了。”
“那你早点来歇息呀。”陆婶像是转身走了,门吱呀一响关上。
她声音不响,可是话里的讶异清清楚楚地落在明诚耳朵里。他不禁去想这讶异可能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厂里出了事?或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意外?
他放任思绪胡乱奔走,越想越心惊。等到陆叔从屋里出来,他已经焦灼难耐,却仍旧挺直了身板,强作镇定。
陆叔在他对面坐下,把一碟花生米轻轻放到他面前:“吃吗?”
“谢谢陆叔叔,我不饿。”
“想吃自己拿。别客气。”
明诚对他笑了笑,这才注意到他两鬓已有点点白发,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陆叔捏起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问他:“你大哥是不是叫明楼?”
TBC
第17章寒秋(四)
1926年秋,明诚13岁,明台8岁,明楼22岁,明镜2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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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陆叔捏起三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问他:“你大哥是不是叫明楼?”
明诚惊讶道:“您认识我大哥吗?”
陆叔摇了摇头:“算不上认识,不过他经常来买酒。六月份的时候他来买了两坛杨梅酒,你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