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只喝了几口,余下的在杯中凉透了。他还没想好要怎样解释,纷杂的情绪已经催促他迈开步伐,匆匆去往画廊,他想要见明诚。然而真的见了面,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最终没有过河,在圣米歇尔桥拐了弯,往卢森堡公园走。明诚被手上的书勾起了兴趣,一路兴致勃勃地和他聊历史小说。明楼静静地听他讲,偶尔点评两句,一直到他们回到公寓,他都没有对明诚提起字条的事。
TBC
第四章河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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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春
(下)
公寓阳台临街,狭窄的一方,仅容得下一桌一椅。明诚再次从厨房出来时,明楼仍旧坐在那里,连坐姿也未曾变过。
他走到明楼身后,看见烟灰缸里积了三四支烟头,伸手去拿烟缸,却被明楼抢先一步按住。
“我拿去倒了。”明诚轻声说。
明楼这才松开手,把指间几乎燃尽的香烟摁灭在缸底。
“大哥有心事?”明诚清理了烟缸又拿回阳台,放在桌上扣出清脆的一声响,“你很少在晚餐前抽烟。”
明楼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卷烟,抬眉看了他一眼。他不意外明诚的敏锐,他的这个弟弟心细如发,任何事情要瞒过他得花一番功夫,何况这件事没法瞒过他。
“没什么,学校的事。”他轻描淡写,划燃火柴,拢着火点上烟。
“哦。”明诚简单地应了一声。
清理烟缸的时候,他留意到烟灰底下有一层焦黑的灰烬,是纸张燃烧留下的痕迹。他抬头眺望天空,大片的云彩如棉絮一般压在地平线上。
“要变天了。”明诚说。
明楼循声望去,含在唇间的烟动了动:“这你也能看出来?”
明诚耸耸肩:“听天气预报吧。”
他打开客厅的收音机,拧转旋钮,模糊不清的电磁音很快被清晰的人声取代。整点时间,低沉的男声在播报今日新闻:陆军委员会否决建立机械化部队的提议,苏联代表在巴黎签订互助条约……他听了一会儿,回到厨房准备晚餐。
新闻之后是广告时间,牙医诊所开张广告,家具店减价酬宾,收音机里一男一女兴奋地喊着半价优惠。楼下汽车呼啸而过,行人在高声谈笑,单薄的自行车铃声晃晃悠悠拐过街角。暮色渐浓,明楼坐在混沌的暗影里,天上有一颗小而淡的星。
厨房的灯亮了,他听见明诚打开烤箱又关上,过了一会儿,走去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杯碟在水声中碰撞,叮当作响。
他想要吸一口烟,一抬手,长长的烟灰突然断了,坠下去,碎成一团乱絮。
他们坐下来吃饭时,天色几乎全暗了。明诚起早在市场买到了新鲜的鲈鱼,晚餐的主菜便是烤鲈鱼,配上橄榄油煎的红椒和小土豆。鱼头和鱼骨炖了汤,雪白的汤里放了一把嫩蚕豆。
明楼开了一瓶雷司令,在两只高脚杯里倒了半杯。
“手艺越来越好了。”他对着一桌子的菜赞叹。
明诚和他碰杯,嘴里却毫不客气地说:“我做的饭,大哥哪次不说好?”
冷不防被将了一军,明楼哑然失笑:“不谦虚。”
“是是是。”明诚敷衍着点头,“那我谦虚一回,下礼拜你管饭。”
明楼拿他没辙,尝了一口汤,笑笑说:“下礼拜不行,我要回国一趟。”
明诚觉得意外,眨了眨眼睛:“回上海?”
“去哈尔滨。”明楼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工业大学请我去讲学。他们的经济系主任是我的大学同学。”
“从来没听你提过,怎么突然就定下了?”明诚放下汤勺,疑惑地看着他。
“这事说来话长。”明楼示意他先吃饭,自己不紧不慢地喝完鱼汤,拿一块粗面包蘸着油醋汁吃了,这才对他解释,“前些年我在上海,他就有意邀我去讲课。我到巴黎大半年,他几次三番写信来,又托人转告。盛情难却,我就答应了。”
“那你学校的事怎么办?”
“我已经和导师说好,这边的事先放一放,我明天就走。”
明诚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茫然机械地重复明楼的话:“明天就走?”
明楼点点头:“路上时间不定。既然答应了,总不好让人空等。”
明诚终于从错愕中醒过神来,意识到这突兀的一幕不是什么惊喜或玩笑。明楼平静从容,像是在对他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他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