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齐金明看起来相当严肃,又有点狠,风沙滚滚而来。他三两下把衬衣缠到手腕上,打了个结,动作利索到有划破空气声。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我肩,走到院里地洞边蹲了下来,一手扒着洞口,身形一矮,一下就跃入洞口,不见踪影。
我跪在那儿缓了半天,才慢慢穿上衣服,走出屋子。走到院里,天已经黑了,所有人都下到洞里,没人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绕着洞口走了很多圈,闻到一股二氧化硫的味道,心里乱成一团麻,到了最后,我一筹莫展,重重叹一声气,在洞口蹲了下来,开始抽烟。
到了晚上十点过时,又是一声巨响,如地牛翻身。不一会儿,那群本地好手一个连一个冒了头,上到地面就捶胸顿足,其中一个人跟我说:“少爷,甬道二次坍塌了,齐爷进去找他们,估计也……”
我当然是不信,那时候齐金明在我心里的神性还是很强的,我觉得他就像一部扯蛋动作电影的牛逼男主角,别人几十枪都打不死他,他一枪能打爆一栋楼,现在电影才刚开了个头,他肯定不可能死在里面。
果然如齐金明所料,这些人一直强调甬道坍塌,底下的人都没救了,劝我和他们一起离开,把东西运到西安分了算了,这趟折了不少好手,算是栽了,但要是能捞点钱,也算没白来。
我当时说:“之前给你们的钱就算结了,现在我重新雇你们下去,把通道给我清理开,拉出一个人来算一万,不管死活都给钱。”
刚才跟我说话那人,好像是个小头目,他装模作样犹豫一番,又说:“要救,也成,就是我这些兄弟万一……。”
他的演技不行,我看出他是想坐地起价,紧急时刻也懒得砍价,我直接说:“你的兄弟要是受伤,我医药费管够,一人再多补五千块钱,成了吧?”
他嘿嘿笑,形容猥琐,又道:“那领头那两个小伙子,还有齐爷,那命和别人也不是一个价钱哪。”
我额头青筋直冒,手上要是有刀,早就给他砍死了。但此时我的人一个不在身边,只能依仗他们,任由他们的大刀砍下来,我只能乖乖地当鱼肉了。
最后我们商量到,普通人一个一万,辜小鹏和甜甜五万,齐金明值十万,这个价格才终于让他们满意,小头目使个眼神,当地好手背上装备,又重新下了地洞,而小头目本人和我坐到一起,生怕我跑了似的,他还掏出手机,调到微信收款二维码,就等着我给他转账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也是我运气不好,他们一连拉了仨人上来,全是尸体,糊了一身灰泥。我还跪在地上把三人脸一一擦干净,看清楚了不是齐金明、甜甜或者辜小鹏,这才松一口气。一个活口没找着,这就够背的了,更背的是,还得给那小头目转账,一个死人一万,我肠子都悔断了。
天已黑到极点,院里的火苗几乎无力跳动,我又闻到了那股二氧化硫的味道,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我再没有常识,也知道这是火药燃后的余味,要是下面仅仅是甬道坍塌,又哪里来的这个味道,该不是他们在下边内讧,枪炮相见才炸塌了甬道?
我走到洞口,嗅了一嗅,二氧化硫之味愈浓,简直冲鼻子了。我心觉不好,转头问那小头目:“这味道是怎么回事?有人在底下开枪还是放炸药了?”
小头目神色怪异,明显是哑口无言,还非要生拉活扯两句:“唉,这个嘛,可能是他们在底下开道时候用炸药炸的。”
我怒了:“你他妈人还在地下就用炸药开道?!是你不懂还是我不懂!”
那人叹了口气,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猛地伸手来抓我两手,我瞬间感到两手被铁钳钳住似的,根本无法动弹。他将我两手固在胸前,又使大力向后压我,是想把我也推到地洞里去。
我一下想明白了,甬道是他们这群本地人炸塌的,本意是想杀了大部分人,再把齐金明引下去困住,让我一人落单,好逼我当即分赃。可是我非要救人,那他们将就做个人情,一个死人也要一万,想借此机会再敲我一笔。谁知道我又闻出了炸药味道,这下他们终于留不得我了,要把我推到地洞里去,跟死去的伙计做个伴。
小头目在把我往洞里推的同时,我还感觉到好几只手在拉我裤腿,就跟水鬼找替身一样吊诡。我吓得不轻,一筹莫展,最后终于狗急跳墙了,我一下跳起来,两腿夹住小头目的腰,向侧面一绞。他本来向前使力,一下没了着力点,于是身形一歪,被我重重带倒在地。
我们一起倒地,我正好面朝下,来了个狗啃屎,我同时感到手上一松,赶紧手脚并用爬起身来,什么也不要了,只管撒丫子往院外逃。他们绝没有放过我,我远远听到土枪上膛的声音,一声巨响后,我感觉右臂上擦过一块冰,紧接着就是慢慢累积的烧灼感,我捂着手臂,痛得大叫,整个平原都萦绕着我的惨叫声。我低头去看右臂,发现整个上臂血糊里啦,根本看不清到底伤口情况,只能初步判断出下面的小臂和手掌还连着,这就够了。此时我的右臂已经抬不起来,在空中旋转飞舞着,我拿左手捂着伤口,一面狂奔,一面失血,不知道能逃去哪里,也没人能够帮我,齐金明、甜甜、辜小鹏,这些强者全都被埋在了地下。我开始两眼发黑,这是大量失血的后果,甚至有一度我已经不想逃了,想就地躺下暴毙而亡,但想想这样只会有一个结果,就是被他们塞到地洞里去,风风光光地来,窝窝囊囊地死,说不定我舅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想到这儿,我的鼻腔已经快被冷风烧炸,双腿还在顽强地跑,这得益于齐金明安排的马拉松训练,我的耐力大大增强了。
我跑着跑着,突然福至心灵,想起齐金明说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去第三窟找他们。说实话啊,对于其他人活着的可能性,我根本不抱希望,但我一根筋地坚持齐金明肯定活着。所以我开始向山坡奔去,余光看看后面,他们已经没怎么追了,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认为,我这样的弱鸡受了伤,根本跑不了多远。
我先是机械地跑,尔后是四脚并用,费了不知多少劲,终于跑到了山坡上,失血不少,大脑当机,我竟还能模糊记起齐金明交代的事,要走在雪上,不要走落叶堆积之处。此时乍暖还寒,残雪未消,借着月光反射,我开始找地上有雪之处,跳来跳去,跳了约莫四五处,我脚下一空,径直跌了下去。
我的反应已经变慢了很多,此时摔进了个深坑里,头破血流,也只是望着上面天空,呆呆地想,不好,还是摔了。
我虽因失血而视力模糊,还是打起精神环顾四周,看到面前是一条黑漆漆的类似矿道的甬道,不知一直通向哪里,就在我努力观察时,从甬道边上跑出好几个人来,有人秉烛,烛火跳动,甬道里一时人影幢幢,很有鬼魅气息。但我已无暇恐惧,眼皮也慢慢阖上,过不多久,我感到自己被拉入一个坚实怀抱,有人开始给我止血,头和手臂都被压迫住了,不再流血。
安顿好我后,大家都安静下来了,秉烛人也吹熄了烛火,一起靠甬道壁缩着,静静等待着什么,一时鸦雀无声。终于是抱住我那人打破了沉默,他开始唱曲儿,用一种我很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语气。他环抱着我,一边轻轻拍打,一边唱道:一不叫你忧来,二不叫你愁,三不叫你穿错了小妹妹的花兜兜。小妹妹的兜兜本是一个金锁链,情郎哥的兜兜八宝来镀金钩……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我卧在那个怀抱里,一度昏迷,中途醒来两三次,还是睡了过去。那人一会儿唱,一会儿歇,一首《送情郎》翻来覆去地唱,唱得我脑子里跟开堂会似的。他一口北京腔声调略高,气顶到鼻腔,闲闲散散,我都能想象出他一边唱曲儿,一边拍着怀里的我,那种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的样子。
等到我醒来时,已经身在西安一家私人医院,右上臂伤口里的土弹碎片已被清除干净,额上也裹了纱布。病房里陈设一应俱全,甚至堪称丰富,却只有我一个伤者,可以见得这是VIP病房。我的身体还不听使唤,只能呆呆看着关上的电视机,电视黑屏上落了薄薄一层灰,黄昏微光照着,没有一点生气,给人以漠漠的抑郁感。
我醒来后一直努力控制身体,直到血液回流,肢体刚能活动,我就下了病床。我走到病房阳台上,发现这是二楼,我向下望去,看到一群人在院里打扑克,齐金明、辜小鹏、甜甜都在,他们挂彩的挂彩,打石膏的打石膏,肉体上的痛苦并不能征服他们的心神,他们依然赌得很开心。其中最开心的当然是齐金明,他“啪”一下重重把扑克甩到石桌上,叫着什么,手舞足蹈,其他人唉声叹气,各自从裤兜里摸钱数给他。
齐金明只顾数钱,是甜甜先看到了我,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看着我的胳膊说:“你还没完全恢复,别下来呀,回去躺着吧。”
我这会儿有点觉出味儿来了,终于开始生气。我说:“你们在地下明明没事,为什么不上来,留我一个人在上头,我他妈的能对付得了他们吗?”
甜甜表情很是受伤,这让我有点后悔对他撒气,但我一定得要个说法。沉默许久之后,甜甜说:“少爷,这也不是我的决定,是你舅舅说——”
我没好气道:“说什么?!”
甜甜说:“他说,一定要把你留在上面,让你自己面对危险,不能总让你靠我们。”
我竭力压制怒火:“他什么时候说的?就因为这个你们就一直躲在底下?你给我好好说说。”
甜甜为难道:“这事儿吧,唉,有几个当地人跟我们下去的时候,小鹏闻到了炸药味,就知道他们要截胡。后来和师父交接的时候,我跟师父说了,师父说,到时候我们都往第三窟撤,他也会想办法过来,留你一个人和他们周旋,锻炼你一下。”
我气得七窍生烟:“那我要是被他们死了,你们回去怎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