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父子之间这几年气氛已经和缓许多,孙卫靳听到这话自然是欣慰,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挂断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临近年关,两个人自然是更加不得闲,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另外还要安排家政员工来进行一年一度的大扫除,给两家长辈准备年礼,还要准备回苏州给亓官莳长辈们的见面林。而亓官莳则在为猫咪们寻找合适的上门喂养的人员,之前他都是拜托一个朋友在春节假期来帮他喂猫,可是今年这个朋友全家都出去旅游了,只能重新找其他人选。亓官棠听说后,主动说要帮他喂猫。
“今年邵湛轩说要我把妈妈接来N市,我就不回去了。”
“可是哥,大伯父他们今年都会回来……”
亓官棠笑得很柔和:“小莳,没关系,我是一定要和我妈妈一起过的,她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我想大伯父他们一定会理解的。”
亓官莳觉的有些难过,便站起身来,拥抱了一下他的哥哥:“哥,你也要记得,我一直会是你的弟弟。”
亓官棠拍了拍他的背:“嗯,我知道。”
安顿好一切之后,他们终于踏上了去苏州的旅程。
因为两地相隔并不远,他们又带了许多行李,所以他们决定自驾过去。到了苏州后,又辗转半个小时,才到了亓官莳家所在的旧宅。那是一处典型的水乡,粉墙黛瓦,流水潺潺,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江南静谧清冷,踩在青石板路上,让人一下恍然今夕何夕。
他们离这里最近,回来的也是最早的。“这处老宅平日里有我们族人照顾料理,所以现在保存得还是很好。”他们踏进宅院的木门,门内的一石一草,仿佛都有岁月流逝的痕迹。“我们祖上曾是当地的望族,父亲的曾祖父是晚清的举人,曾祖父在抗日时曾经变卖大部分家产,买了大量粮食和药物送去前线。”他们一边走,亓官莳一边:“可即使如此,在建国后那场浩劫里,他还是没能逃脱,被打成‘黑五类’,被没收了全部财产,好在他生性豁达,等到劫波渡尽,家产归还,他也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亓官莳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此时却有些迷惘:“爷爷和父亲从不肯多说这段往事,但我每次想起,却总忍不住感叹,这些轻描淡写的文字背后,却是一个在历史洪流里轻如鸿毛的人的一生啊。”
“我们每个人,到底对于什么才是有意义呢?”
孙弋没有回答他,只是揽住他的肩膀,想给他一点安慰。
“我没事。”亓官莳看着他,轻声道。“先进去吧,外面的行李还没搬进来呢。”
看守房屋的族人已经进去给他们开门了,绕过一个小花园,就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这就是亓官莳他们以及他们父母住的地方。房子都被保护得非常好,从外面看上去古色古香,里面却是简洁的现代装修,基本的设施都有。守屋的族人已经年过七十,精神却很好,操着一口苏州方言,帮着亓官莳他们搬运行李。孙弋他们自然不会让他动手,他又对他们很热情地说了一大段话,亓官莳没怎么听懂,孙弋倒是勉强听了个大概“他说让我们晚上去他家吃饭,说没想到我们回来得这么早,有些菜还没备齐呢。”
亓官莳本来想拒绝,但老人实在太热情,他们交流又不方便,最后等老人走了,都没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两人又好笑又无奈,亓官莳道:“那还是先收拾屋子吧,老人家也是好意,到时候我们带些东西送过去。”
等他们将行李和房间都收拾好,已经是下午五点了,那位老人还亲自过来请他们去吃饭,路上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让孙弋他们喊他端叔就好,家里老伴和两个儿媳都已经做好了饭。果然,到了端叔家,进门便看见一张大得惊人的八仙桌,上面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端嫂是个笑得有些拘谨的老太太,说话却很温柔。两个儿子是做水产养殖的,这几天去外省进货了。亓官莳把带来的礼物送给端嫂,端嫂一个劲儿说他们太客气,又让他们快坐,菜马上就好。孙弋他们开了一天车又整理了半天房间,早就饥肠辘辘,自然无法拒绝。餐桌上都是地道的苏州菜,一碟滑嫩软糯的清炒虾仁,一碗滚油浇上的响油鳝糊,头尾焦香酱汁红亮的松鼠鳜鱼,一碗肥而不腻的樱桃酱方,还有一碗清爽的蚌肉金花菜,最后是一道糖水鸡头米和酒酿桂花圆子。端叔笑呵呵地一直在说话,孙弋就一直解释给亓官莳听,到后来亓官莳干脆不说话了,只专心吃菜,无他,只因为端嫂的手艺是在不错。后来端嫂推了端叔一把,语带抱怨地很快说了一句什么,端叔这才不说了,端着一杯米酒笑呵呵地劝他们吃菜。
从端叔家出来,亓官莳只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撑,和孙弋沿着着宅院走了一会儿,才回去睡下。
第二天醒来时推开窗,却闻得一片幽幽暗香,亓官莳定睛一看,原来他们窗前,竟有一树嶙峋虬曲的腊梅,一夜之间全绽放了花蕾,明黄色的花蕊儿缀在枝头,却让人心里生出欢喜来。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亓官莳喃喃道,一旁穿大衣的孙弋没听清,问了他一句:“什么?”
亓官莳回头,笑容溢出眼角:“没什么,只是说种这梅树的人好心思罢了。”
孙弋一边系好自己衬衫上最上面一粒扣子,一边道:“也许只是那人觉得这里适合种一棵梅树吧。快走吧,你不是说要吃苏州头汤面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说到面,亓官莳便有些迫不及待了,两人开车到了同德兴面馆,点了两碗清汤面,又点了几个现炒的浇头。哪怕是冬日的清晨,面馆里都坐满了等着吃头汤面的食客。亓官莳对孙弋道:“小时候回苏州时太小,都没什么记忆了,只记得十一岁的时候,父亲早晨叫醒我来吃头汤面,开始我还不高兴不能睡懒觉,吃完那碗面后,后来回苏州,无论晚上睡得多晚,早上都要来这里吃面。”
孙弋微微笑道:“也是巧了,那时候我爸因为做生意,经常来苏州,我只要放假,就央求他带我去。他那时候经常要应酬,喝酒喝得胃难受,回酒店睡一会儿就喊醒我带我来这家店吃面。”
两人看了一眼对方,亓官莳道:“难怪我刚刚没告诉你地址,你就一路开来了这家面馆。”他看着孙弋,忽然笑了:“说不定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坐在不远的地方,一起吃过同一碗面了。”
孙弋看着他,眼神极尽温柔:“谁说不是呢。”
面上来了,汤汁如琥珀般透明,撒了翠绿的葱花,细韧的龙须面码得整整齐齐。焖肉咬一口酥烂咸香,清炒草头爽口解腻,糟溜鱼片和大排更是一口都没剩下,吃完面,两个人又开着车去吃了小姜牛肉锅贴,去姚记买了咸豆浆和油条。若非孙弋提醒他还有事要做,他还能一路吃过去。
两个人去得月楼预定了年夜饭,顺带解决了午餐。又去菜市场进行采购,安排人每天送新鲜的肉蛋禽奶和蔬菜水果来。旧宅的冰箱已经提前清理好开始运行了。等他们安排好一切回去时,天都已经黑了。
接下来几天,亓官莳的长辈们都陆陆续续携家带口回到了这里,沉寂的宅子一下就热闹起来。先回来的亓官莳的二伯父一家。他二伯父是个书法家,为人却很幽默,二伯母是个声乐家,一管嗓音清脆如黄莺初啼。“若只听你二伯母的声音,真不敢相信她都五十多岁了。”亓官莳听了直笑:“我第一次见二伯母时,也是这个感觉。”
他们唯一的女儿在海外读博,这一次也回来了,和父母外向的性格不同,是个非常安静的女孩子,亓官莳和这个堂姐关系一向不错,他向二伯父一家引见孙弋莳,她还难得开了几句玩笑。孙弋没想到这个女孩子说冷笑话这么厉害,连他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接着回来的是亓官莳的父母,然后是大伯父一家。大伯父一家三口都是医生,连亓官莳大堂哥的太太都是营养师,他们带来了亓官家目前唯一的第三代,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皮肤雪白,乌黑的头发软软的,一双黑水晶一样的眼睛,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害羞,看得人心都化了。他一露面就迅速赢得了所有长辈的喜爱,红包礼物收了不说,亓官莳他们有空就带他去买小吃和点心。小男孩接过吃的还会眨着大眼睛说“谢谢”,萌得人只想把全世界都给他才好。
人越来越多,又临近春节,自然是热闹无比。而亓官越他们三兄弟几年未见,自有一番契阔要叙。亓官莳见几位长辈刚来时几乎都说到凌晨才睡,第二天眼睛都是红的,也不好劝什么,只能切了参片给他们泡茶。而长辈们兴致都很高,天气一放晴,亓官莳的二伯父便裁了红纸磨了徽墨,亲自写春联,这旧宅少说也有十几道门,而他一口气写下来如行云流水,一手颜体骨力遒劲,端庄开阔,看得亓官莳目不转睛。末了,他还用裁剩的纸写了几个福字,让大家回去贴在窗上。
每日都有家政来做一日三餐,偶尔楚尘颜也会做几个拿手菜。孙弋没想到的是亓官莳二伯母做得一手地道的手抓羊肉,一问才知她祖籍在边疆,也就不足为怪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夸张的说,这的确是孙弋长大后过得最舒心的一个春节。亓官莳的家人正如他所说,没给过他半点为难,据说是他家里最不能接受同性恋的大伯父,与他说话都是和颜悦色,没有半分轻视。最重要的是,他们看待亓官莳和孙弋态度都很平和自然,就好像他们是一对最平常的来见长辈的伴侣一样,没有鄙弃唾视,更不会有包裹着高高在上的怜悯眼神,也不会有各种含沙射影的挖苦讽刺。而只有来自亲长的关爱、教导、和一片慈心。
“你的长辈都是很好的人。”他对亓官莳道。
亓官莳知道他的心结,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道:“那也是你的长辈。”
因为这些,孙弋在年夜饭敬酒时,敬得也格外诚心。
而年夜饭上的欢愉喜乐,自然也不必多说,吃完年夜饭他们去看放烟花。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了——这里还没有完全禁烟火爆竹。等他们洗漱完准备去吃早饭时,却见堂前亓官莳的大伯父正在教他小孙子背古诗,稚嫩的童声清扬,让人听了心情也变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