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珠记得这个相框,她放在客厅展架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她已经很久没有端着这个相框细细看,但是她记得,这个照片是很久以前,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她接过相框,破碎的玻璃后面是三张笑脸。相片里,秦珍珠还是个年轻的少妇,一头卷发,穿着一身连衣裙,怀里抱着小小的柳敏辉,而她的身侧,站着一个俊朗的青年人,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浅咖色的百慕大短裤和一双皮凉鞋——这是她的丈夫,失踪了多年的丈夫。她还记得,这张照片照完不久之后,她丈夫就失踪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只留下一封书信说对不起自己和这个家庭,将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他们母子二人,希望能够弥补对他们的歉意。
“你在哪见到他的?”秦珍珠手有些颤抖,她觉得自己的血压又要升上来了。
“妈,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躲着我们,你知道吗?”柳敏辉说。
“我知道他不想见我,但是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他在哪?”
“妈……”柳敏辉喊出了这声妈之后,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秦珍珠有些发愣,她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明明自己不是个愚蠢的人,但此刻,她却什么都无法思考,脑袋里空空如也。接着,她被柳敏辉抱住,柳敏辉不停的抽泣。她想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来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
“妈,他是个同性恋……他真的是不要我们了……”柳敏辉哭着说,他伤心,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是个因为爱情而诞生的生命,更可能是个意外而已。他也伤心,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父亲可能早已遭遇不测,或者在什么遥远的地方而不得归家,但实际上,那个男人不过就在同一个城市不远的地方,即使如此,也从未回来看过他们,就好像,他真的把他们母子二人抛弃的一干二净一样……就像小时候,大人们逗他,说就是因为他,所以他爸才不要他们;小朋友吵架的时候,也会说他是个被爸爸抛弃的孩子……当自己发现自己不能够爱女人,是个同性恋的痛苦的绝望的岁月里,常常拿着削铅笔的小刀想往手腕上划去时……当他那些黑暗而无可救药的岁月里挣扎,那个罪魁祸首,却在离他们不过十来公里的地方逍遥快活。
蒋逸重出了门,却立马拔腿就跑,他一路跑到小区大门外,拼命招手叫出租车。他坐上车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样的氛围,让他太难受,胸中发闷,口中发苦。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实在是对不起柳敏辉,可是,比起他对柳敏辉的愧疚之心,他对秦珍珠的愧疚之心却远远胜于此。蒋逸重和柳敏辉不同,他自小便一直处于对母爱求而不得的状态,越是得不到,越是渴望。
他自来时看见秦珍珠和柳敏辉母子二人之间的感情就羡慕不已,他知道那是自己羡慕不来的感情,当时心里便觉得愧疚——因为他看得出来,秦珍珠对她这个儿子是多么的在意,根本不知道他和他之间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当时,他在想,如果这个女人知道她那唯一的儿子和自己之间的情人关系,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表现?可是,他也就是想了一想,便觉得无法想象。他当时想到了自己的妈妈,虽然直到现在,他们母子之间依然存在一道宽墙隔着两个人的心,但,血脉总是那么难割舍开来。如果是自己的妈妈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估计,也会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而大加反对吧,毕竟,在那样的小地方,同性恋,就像是某种可怕的疾病一样的存在,大人们甚至在玩笑中都表现出他们对这个群体既恐惧又恶心嫌弃的态度。蒋逸重又想到,柳敏辉还是个独子,他还有这样大的家业,如果真的和自己在一起的话,那么他妈妈秦珍珠岂不是不知道该把自己的企业交给谁去接替了吗?——毕竟两个男人之间又没有办法生小孩。蒋逸重当时想了许多许多,但回过神来时,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太远,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万一柳敏辉对自己只不过是贪念一时之欢,说不定哪一日又会重新投向女人的怀抱也很难说。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天,蒋逸重觉得自己肯定会很难受,很心痛,但同时,也会觉得很欣慰。为什么会觉得欣慰?大概就是一旦如此的话,他所想的那些解不开的难题都会有个简单的答案,所有的人都能在原本的轨迹上继续前行,他和柳敏辉之间的这段感情,不过是路途上一段绕远而不知的小路罢了。
可是,今天,蒋逸重不过才出去见了一下自己的前女友葛晓飞,回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着着实实杀了他个措手不及。他自知不如柳敏辉反应灵活,对事情总是微微有些反应慢个半拍,但就算自己反射弧再长,他也知道秦珍珠已经发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无论是柳敏辉故意透露的,还是所谓的女人的知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啊,终于发生了……
第43章第四十三章各自的心事
“可能是你看错了,这么多年,你哪里记得他的样子……”秦珍珠却说道。
柳敏辉擦了眼泪,摇头,指着秦珍珠手里的照片说:“妈,爸爸的所有照片我都看过无数遍,他的样子已经刻在脑子里了,我一见到那个人就知道,是他,就是他!”
“那个时候你还小,根本记不得你爸的模样,你看的是照片,可能只是长得像,你误会了。”秦珍珠此时拿着相框,故作轻松的随手将它扔到一旁,“我找了他许多年都没找到,他肯定不在这里了。我现在也没了执念,没有他,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你大概是眼花,或者只是那个人长得和你爸太像吧。”
柳敏辉看着秦珍珠,而对方却逃避开他的眼神。他突然间好像明白,为什么秦珍珠不愿意承认,甚至都不提去看一下,或者去鉴定一下。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那个男人已经离开太久,在最关键的时候,他不在,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再出现了。而且,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同性恋,抛弃妻子而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私奔而去,对秦珍珠来说,要承认这一点,对她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她这一生,一直坚强倔强,不肯屈服于既定的命运,这才咬着牙一点点积累至今,从一个小铺子,到如今的大公司,这一路走来,从来都没有容易过。那个所谓丈夫的男人,只会成为她传奇一生的一个另一个传奇所在而已。如今的秦珍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哭哑了嗓子的女人,她身后站着的也不仅仅只是柳敏辉一个人而已,还有偌大的公司,合作者、投资者、产业链上的每个人……秦珍珠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矫情了。
“妈……你……”柳敏辉虽然猜中了秦珍珠的几分心思,但他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对待这件事,柳敏辉还记得小时候她对着照片抹眼泪的那些日子。
“哦,对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找人把家里收拾收拾,快过年了,正好家里也要大扫除。”秦珍珠说完就要走。
“妈,我也是同性恋,我不想和他一样害人。”柳敏辉忍不住说,“即使你逼我结婚,我也会逃走的。”
“回头再说。”秦珍珠却不再理睬柳敏辉,自顾自走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留柳敏辉一人,在一片狼藉里站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一样,突然发狂,突然悲伤,这些情绪不是自己想要的,却是自己拒绝不了的。
对了,蒋逸重……柳敏辉突然想起他,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
“你为什么要走……”柳敏辉回到屋里,瘫在沙发上,眼神空洞,他心里头堵了一堆的乱麻,别说解开,就连推都推不开。他感到一种无比的孤独,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听他说心里话,也没有人能够懂得他的心思。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大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幸福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从小到大,那些幸福瞬间,不过就是一块糖,一本漫画书,一个游戏机,一碗鸡汤面,一个微笑,一句鼓励……都是这些细小的东西而已。比起那些所谓的事业、成功,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爱的人,一个家,还有一份喜欢做的事罢了。
天黑了,蒋逸重坐在开往老家的火车上,透过玻璃窗看着车窗外不时闪过的零星灯光,还有被车窗照出来的自己那懦弱的倒影。因为家乡没有开通动车,这种传统的快客火车倒是回家的最好选择,比起汽车的颠簸,火车那有节奏的轰隆声倒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在想心事的时候,这样的声音,让人舒服。
蒋逸重想起之前柳敏辉去找他,晚上看见自己手臂上的疤痕,大惊小怪的问三问四,那个模样,真是让人觉得温暖,这种温暖就在于人类是社会动物,总是需要别人的关注和关心,特别是需要自己在乎的人的关心。柳敏辉的心,蒋逸重觉得自己看得清楚,只不过,看得清又能怎样,他们两个人,终究是不符合这个社会的主流,即使柳敏辉有心不惧这个社会的流言蜚语,不惧这人言可畏,也不惧他的家庭和家业继承……可是自己做不到,蒋逸重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比起柳敏辉,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和懦夫,他不在乎的,却都是自己在乎的。这样的自己无论做出什么临阵脱逃的事情都是再正常不过了,反正,一切总会有终结的那一天,虽然人家常说逃避的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可对于他来说,能逃避得了这一时也是好的。
蒋逸重看了看手机,柳敏辉没有找他,恐怕是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凉透了心吧。这样想着,他又觉得有些难过,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腔蔓延。他的大脑开始不听使唤的运转起来,他想着柳敏辉妈妈秦珍珠的表情,想到自己现在的工作,想到厂里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想到葛晓飞过完年要去谈合作,想到还在监狱里的弟弟,想到弟弟托他的事情,想到独自在家的妈妈,想到此时已经回到老家的刘浩,想到以前工作过的公司和那些老板同事们,想到现在公司的同事们……想了一圈,他又想起小时候,爸爸抱着他和弟弟去逛庙会,庙会上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香喷喷的食物香味一直萦绕四周,各种新奇的玩意目不暇接,还有踩高跷的,舞龙的,杂耍的,那些人穿着鲜艳的衣服,敲锣打鼓的在人群簇拥中穿行,妈妈在身后,让爸爸不要抱着两个孩子,胳膊会累,但是爸爸却不愿意放手,说自己有的是力气,两个小娃娃算不了什么,妈妈嗔怪,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欢乐的人群中穿梭……
“终于到站了!”忽然车厢沸腾起来,坐在位子上的人们纷纷开始从行李架上取行李。
“回家啰!”
蒋逸重这才想起自己还在车上,而且快要过年了,他这张票也是捡漏才买到的座位。多少在外地打工的人,都穿着体面的衣服,大包小包的拎着行李,带着一年的疲惫和一年的收获,踏着回家的路程。他看着周围人们脸上喜气洋洋的模样,竟然让他觉得和很多年前那场庙会上的人一样,多么喜悦。可他心里却越发觉得凄凉起来,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块浮冰之上,看着陆地上的人们一团团的聚在一起喜笑颜开,而自己却在浮冰上顺着水流越飘越远。他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眶有些湿润,但他赶紧装作疲惫的模样取了眼镜揉揉眼,将那尚未流出的泪水给催了回去。
“回家啰,过年啰!”
车到站停靠稳妥,车上的人都有些迫不及待,之前行驶中那微微有些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换成了另一种欢欣的氛围。
蒋逸重心里道:“我这个胆小鬼也回来了。”
出了车站,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雪花,纷纷扬扬,如同一场欢迎归来的盛宴开场。
蒋逸重心里却想起那天他来这个车站接柳敏辉的时候,似乎也是一样的雪花飞舞,在那雪花环绕之中的柳敏辉,只是站在那里,但那一身萧瑟的身影,尽然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他就像一枝不开花的树枝,只是寥寥几根枝丫,也有傲骨的风姿。可是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只是蒋逸重知道自己此时只是不能问,不好问,不敢问。如果说当时是战场,那自己不过是个还未临阵就已脱逃的没种逃兵罢了,无论那场战役是输是赢,自己都是没脸去打听分毫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