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也没再久留,停好摩托跟自己的熟人们撸串去了,再没来叨扰周瑜,好像之前非得请周瑜吃饭才肯罢休的人不是他似的。
再后来,周瑜为了不欠他人情,顺口问了同事孙策的生日,在那一天往孙策住处寄了个聊表心意的小礼物——一块纯度高达99%的俄罗斯巧克力。味如中药,难以下咽,堪称是把赠送者的恶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于这个以惹恼孙策为目的但又让对方有苦说不出的举动,怀着顽劣心理的周瑜感到十分愉快。
再之后两人的接触就没了后文。周瑜再一次见到他,就是在百货商场的超市里,孙策以一个活死人的身份,突如其来地从铁柜里破门而出。
统共两次见面,第一次周瑜只见了孙策下半张脸,第二次只见了他一双眼睛。除非周瑜没事就在脑袋里把孙策的脸当拼图玩,否则他们再见一次也还是认不出。而周瑜的确没那种兴趣,因而他在看到那张纸条上的“孙策”两字之后,才发现这个人是自己一个称不上熟人的旧识。
周瑜躺在自家卧室里张开眼,意识早就清醒,视线仍然模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他又想起疫情爆发前的自己,如同一只精致但是偶尔脱节一下的表盘一样。每天翻看计划书、写材料,定时定点在回家路上的某个便利店采购可可粉,按计划循序渐进地尝遍货架上每个品牌的巧克力,谢绝便利店阿姨推荐自己订牛奶的意图。
唯一偶尔脱节的部分,就是在楼下撸猫会一时忘情忽略时间。但那也只是稍稍耽搁几分钟。
挺无趣的生活,但是平和得让人怀念,就像此刻透过暗色印花窗帘的柔和光线、弥漫在被褥间的淡淡木香。
再想到孙策,周瑜心里又是一阵说不上的奇异感受,有点儿想唏嘘命运无常。明明自己与他的关系一点儿不算深,但好像这个人就与别人不一样似的。他步伐明快地戴着墨镜推门而入,臭屁得不得了但还是能得到咨询处美女同事的青睐;他神气地跨着摩托穿越夜市,背后铺满了燃烧着的橘色夕阳,好像他一动它们就会追着他跑,直到燃遍整个城市……他无论何时都总是给人一种人莫予毒的感觉,好像谁被咬变异也轮不着他。
他炙热而耀眼,就像是自带着张“小心烫口”的标签。
周瑜只是鲜少对感情之事投入兴趣,这并不代表他情商低。相反,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看待,看得更明澈、更客观。就像每一个自身条件优异的人都有些低调的自恋情结一样,在看到孙策成为丧尸后,竟然还能凭借仅有的本能和人性如此执着地跟着自己,周瑜不是没有自嘲地怀疑过,孙策之前是不是暗恋自己,那些挑衅和撩拨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怀疑归怀疑,周瑜还有自知之明,他更多地把这种想法看作自娱自乐的臆想。孙策是万里无一的保留了神智的丧尸,但多半只是出于对自己曾经同类的好奇而恰好缠上了自己,不可能是什么“至死不渝的暗恋情结”让他心生执念,那想想就知道是无稽之谈。
就算是又如何?周瑜自身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会受任何影响。他的独身主义使他更接近于一个无性别主义者,无论喜欢男人或是喜欢女人,亦无论被男人喜欢或是被女人喜欢,前者他都不会做,后者他都不会理。
周瑜慢慢翻身坐起,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浮动在清晨光线中的尘埃,以及宁静得近乎死寂的街道。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开卧室的门锁往卫生间走去。这种特殊时期他连拖鞋都没换,直接穿着最适合长途跋涉的鞋睡觉——要翻箱倒柜地从他清一色的订制皮鞋中找到一双这样的休闲鞋可真不容易。
他一把拉开卫生间的门,看见孙策还老实地靠墙角坐着,身高腿长的像只大型犬,顿觉松了口气。那微微泛紫的皮肤和嘴唇看得他大清早打了个寒战,不过孙策看上去精神不错——反正就算不需睡眠的丧尸能长黑眼圈,深色肤色也看不出来。
“睡得很好?”周瑜抱起双臂盯着他,有点明知故问——毕竟丧尸是不需要靠睡眠来补充体力的,“解释一下昨晚你为什么那么做?”
“饿。”孙策开口回答。周瑜昨晚就发现他能说话了,只是声音异常嘶哑,大概是太久没有张口说话的缘故。说的内容还只是简单的一两个字,看上去要正常对话还十分艰难。他猜测孙策的大脑皮层可能有一部分在病毒的作用下受损了,有点类似于运动型失语症的症状,即能听懂他人讲话也能看懂文字,但是自己无法用语言表意,蹦出个单字已是极为不易。
这一个“饿”字从丧尸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让人心惊胆战。周瑜并不心惊胆战,周瑜沉下脸望了一眼孙策双手上捆着的皮带,边转身边自言自语:“看来还是留不得你,我这就回房拿枪——”
“不——咳咳咳,”孙策赶紧前倾身体,声音闷闷的好像胸腔里装了个破旧的风箱。他似乎是想阻止周瑜的行为,结果动作幅度稍一大,再加上强行开口,他突然猛烈地咳嗽了几下,一口血飙到周瑜鞋边的地上。
周瑜转回身子,低头看了一眼鞋边黑色的血迹,倒没有挪开脚,只是皱眉:“你的声带还没好全?”
孙策一愣,好像乍一下没反应过来。其实这吐血只是因为以前就有不少淤血残留在喉管里,这会儿一激动不小心呛出来了,跟强行讲话声带受损倒是没什么太大关系,况且丧尸本就痛觉感受器失效,就算脑袋被砍了也不会感觉有多痛,一个声带根本不算什么。
但孙策毕竟还是孙策,就算只剩下本能,这种情况下不借题发挥也是对不起他多年来的流氓行径的。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一副要把自己赤诚的心肝咳出来给周瑜看似的。
周瑜见他咳得一发不可收拾,无奈地走回房里拿了枪,上前几步给他把手上皮带的结给解了,然后用步枪枪管挑开皮带,顺势把枪口对准孙策:“你现在必须给我解释清楚,昨天晚上偷偷到我房里来,还摸到我床边,是不是想咬我?”
孙策十分用力地摇摇头,在周瑜的注视下,伸出手指蘸了点地上的黑色液体,在瓷砖地面上写写画画了起来。
周瑜拿捏不准他这点神智能算人类什么年龄水平,只觉得他能这么就地取材实在是心大,那毕竟是他自己咳出来的血,弄得跟写血书申冤似的,搞得人浑身不自在。
孙策这回没有写字,他画了个扁扁的圆柱体,还加了一条鱼。周瑜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昨晚潜入自己房间是为了拿金枪鱼罐头——那个装满口粮的布袋被自己带回家后顺手扔在了卧室地板上,金枪鱼罐头就在里面。
……
骗谁呢?!
周瑜眯起眼睛看他。孙策一脸无辜。周瑜无奈地伸手扶住脑门,以孙策现在相当于死了一回失去记忆的智商,可能还真的骗不了自己。跟他计较这些,就像跟一只哈士奇讲道理,二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听着,你吃素我很欣慰,但是以后不要做这种容易让我误会的事情,我会一枪崩了你的。”周瑜用食指隔着空气警告性地点了点他,算是就此作罢——不作罢也没办法,孙策只是看似对自己温顺,但不代表自己能拿他怎么样。估计以孙策的力气,肯被乖乖绑一晚上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了。
孙策无障碍地听懂了周瑜的话,这才像得到赦免权一样,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盯着周瑜划过空气的手上那闪现的一点银光,忽然一动不动了。
“怎么了?”
周瑜顺着他的视线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那里的小指指根套着一枚戒指。意识到孙策是在盯着这个不放,他旋即笑了:“看什么呀,又找心理平衡呢?放心好了,有戒指也没用,如今照样是一个人单着,还真又让你找着了平衡是吧。”
孙策默不作声,微微皱眉低头不语。周瑜觉得有些新奇,他还没在丧尸孙策脸上见过这种类似于冥思苦想的表情。
周瑜叹了口气。“我去找起子开罐头,等会儿咱们就上路,想跟着我就乖乖听话。还有,声带彻底恢复之前不准说话。”
孙策听闻后猛然抬头,倏尔咧开嘴笑了,笑得像个阳光的大男孩。周瑜暗想,他绝对是自己见过的最有生气的丧尸——这个形容本身就不正确,他已经死了。
曾经,一个已死之人,其魂灵是哭是笑,都再不会给世人瞧见、也绝无人想去在意了。
可周瑜望见那个笑容,像是破开阴曹地府重见天日后再度呈现在他面前一样,如初如旧,震撼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