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上金属桥,一直向里走去。周围的一切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好像无声无息地变了,有沙尘弥漫,高温炙烤着大地......那座美国西部公路上的小木屋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坐在屋中央的木桌前,狭窄的木窗把暗淡的日光切割成方形投射在脚边的地面上。
“好久不见,伯符。以这种文字形式最后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真的很抱歉。”
“第一次背着你干了件这样的大事,现在想来其实没什么可感到刺激的。我们要做一件事情时,从来不会因为对方而束手束脚,只会用尽一切办法让这件事的每一个结果都对对方有利。”
他的脸被笔记本的荧光照亮,纤长漂亮但已经有些粗粝的双手在键盘上不断敲击着。
“我不想追忆往事,但现在想来,遇见你真是我生命里最大的奇迹。你追我的时候,每一步都走错了——如果那算得上是你在追我的话。我讨厌与人近距离肢体接触,你一上来就贴得那么近冲我耀武扬威;我为了惹怒你才送你一箱苦得要命的巧克力,你却以为我喜欢这种味道,回赠了整整一大箱;我花粉过敏,你却偏要佯装情圣,把那朵蓝色矢车菊送到我眼前......就这样,每一步都错得离谱,可我还是成了你的人。这种倒着刷好感度的把戏,是不是也是你们孙家人的套路?”
金属桥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轻微的响声,地底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他走路带起的小小的气流将衣角掀起一点点弧度。
“行了,我知道你读到这里又要笑我满口酸话了。但是我猜你现在可能更多的是生气,你觉得我始乱终弃,觉得我不够意思,就这样抛下你一个人......可是这样幽怨的情绪会属于孙伯符么?你就应该大大方方地目送我离开,你会尊重我的决定,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你应该在满地都是落叶的深林间扶着我的墓碑,就着阳光仰头灌一口酒告诉过路人这里躺着的是你的爱人,他曾令你无比骄傲——虽然你曾经以为这应该是我要做的事,但是现在我们角色对调了,我抢先一步,容不得你反对,实在是不好意思。”
“可反对归反对,你还是必须依然爱我......毕竟,你是一个那样好的爱人啊。”
他点了一根烟,把目光投向木窗外,赤红色的戈壁披戴着火烧云刺痛双眼。他疲倦地用指腹按住眼皮,向后靠在椅背上,面向天花板入定般静静地思考着。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打字声暂停后,寂静的天地里什么也没有剩下。
“你知道我看着你的背影远去时是什么感受吗?我用力捏着拳头,死死盯着你的背影,命令自己说,对,就这样,让他离开你。他了解这个病毒的弱点,他会活下去,恨你或是忘记你,那都很好......可你怎么知道,我有多想自私地把你拽回来,像个占有欲过强的人格障碍症患者那样把咱俩绑在一起,到哪都不放手,死也要死在一块儿。但若真是那样,我对你的感情就太狭隘了,它将远远配不上你和你的气度啊,这怎么行?”
他垂下手中唐刀的刀尖,让它堪堪点地,空灵清脆的金属声一道响起,带着震慑整个空间的力量。他离那片蓝光越来越近,近到英俊的脸庞被镀上一层荧光。
“我从不认为自己在背负某种使命,独善其身、明哲保身的道理,你得承认我比你通透。但是就像你一样,有些人天生如此,心就像剑锋,朝某个地方坚定笔直地指过去了,就再也揉不圆、挡不住也掰不回来。你说,既然有与生俱来的豪情,何不万死以赴这一场?天地浩劫,怎么荡得尽你我胸中江山万千?你不要去谈人类和历史,不要谈信仰和世界......不要问我做出这个决定时,脑回路是不是跟你一样打成了死结。你只要去看,用你那双令我心动过无数次的眼睛,随便找条凡世间的小街巷去看一看,看稚子相嬉时满是光彩的瞳眸,情人相视时眼底的欢愉,便知道我从前是拿什么样的眼神在看你。那是最纯净、最无旁骛的心尖上的颤动,你可以平凡地解释为那是爱情中最至高无上的一种。多少人不相信它的存在,我却在你身上得以践行。”
“于是我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的未来,我举目眺望时,满地疮痍,哪里都没有你——就像小孩子拿不到自己喜欢的玩具那样,那种纯粹又幼稚的悲伤和执拗油然而生,促使我说什么也要阻止这一切的降临。我做这一切既是为了你,又全然与你无关。原谅我,伯符。你胸中自有沟壑,我眼底亦装星辰。”
他敲下这段话时,窗外的落日早已消失不见,不知何时已是繁星漫天。他转过头去,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唇边慢慢漾起一个不经意的笑容。双手再度抚上键盘时,轻柔得像是触摸情人的肌肤,郑重得像是世界级的钢琴家在生命里最后一场风起云涌的音乐会上将双手置上琴键。
“伯符,你记住,SZ-αⅡ病毒永远没法夺走我的情感,我已经把它们全部交给了你。”
他的步伐最终停止在与那片蓝光近在咫尺的地方,那是一颗裂开的巨蛋一样的浮空培养箱,随着上下两块“蛋壳”的分离,瞬间汽化的液氮弥漫开来,四下充斥着一片冰凉的白雾,中央躺着一个通体晶莹如玉、面色却隐隐发黑的婴儿,看上去熟睡得无比安详,安详到几乎像是个死物,却又散发着令人心神极度不宁的恐怖气息,仿佛有无尽的亡灵蛰伏在那具小小的躯壳中,随时会转醒,给世间带来灭顶之灾。
兵卒已尽,将帅相逢,王不见王的铁律终于被打破!
他举起长刀:“我们终于见面了。”
俄亥俄州的西部公路在三亿年前曾经是大海,后来海水蒸发,堆积的石头随着盐床迁徙,最终形成了蔓延千里的戈壁和石拱门。月沉日升,它们的颜色随之不断变幻,就这样缄默地伫立在风沙中,凝视浩大的天地。
似乎是思索了片刻,他伸出食指往键盘上的Delete键上一落,最后一个字右端的光标开始后退,渐而加速,一行又一行的字被飞速回删,直到光标回到原点,长篇大段的邮件重归空白。
晓星渐淡,晨曦初露端倪,一丝光亮从天与戈壁的咬合处迸发出来,昭示着一个新生的、希望犹存的日子。
然后他十分、十分郑重地重新打上一句简短的话:
“伯符,我爱你。替我活下去,你是我生命的唯一嫁接。”
从今往后,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
长刀的刀尖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悬停在玉玺上空一瞬,然后用力斩下,精准无误地扎进它的心脏。
完全不同于晶莹剔透的外表,汩汩黑血从它的心脏处流出,极具腐蚀性地冒着气泡侵蚀着刀身,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整个地下空间凝固的气流仿佛突然开始流动,一阵让人精神动荡的高频率尖啸不知从何处传出,又或者这空间的每一个点都是它的声波波源,正大肆叠加扩散出去。
环形建筑的上空,黑色直升机如遭飓风般猛烈地摇晃一下,诸葛亮上身一个趔趄,扶住控制台朝着耳机低喝道:“再给你们一分钟,准备不好引爆就给我自觉喂丧尸去!”
地底空间内,周瑜一手扶着刀柄,维持着刀身深深没入玉玺,伸出另一只皓白的手腕,在刀刃上迅速一割,同样漆黑的鲜血顺着刀刃流下,与来自另一供体的血液混合的那一刹那,像是两股活过来的势力一般立即展开了缠斗,血液如沸腾般疯狂地叫嚣着,试图扑灭对方嚣张的气焰。
腕上的伤口在不断自动愈合,唯有不断用手腕主动在刀刃上拉锯,才能继续让鲜血流下。周瑜的脸色随着血液的飞速流逝而变得苍白,黑色的血管爬满他的面庞,疼痛钝化了他的神经,他的视野有些发黑,脑海中那些尖啸越来越强,令他头痛欲裂。
他扶着培养箱边缘慢慢跪下身去,仍然抬高手臂保持放血。在几乎陷入昏迷的边缘时,敏锐的听力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就好像他的世界覆上了一层薄膜,所有外界环境的动静都雨点似的都渗不进,但薄膜震颤着那道声响雨打般的轻微重量。
是脚步声吗?
他已经近乎神智不醒,带着不情不愿的情绪,缓慢地把身子转向门口,忽然定住了。
那个人的轮廓清晰可见。
幻觉吧?老天待他不薄,最后关头送了他一场美梦。
那人正在靠近,步伐快得惊人,好像还是用跑的。周瑜微张着嘴,半笑不笑地吐出一口气,像个喝醉酒的人那样撑着培养箱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忽然反手一拔长刀,凌厉的剑锋挥过空气,直直地指住那人的身影。
“别过来。”他带着颤音说。
那是一种怎样的近乡情怯啊......你可以在一个人肩负起整个庞大计划时半句话不言重,可以隐忍着被敌视的痛楚轻松地拔刀向昔日好友和全人类宣战,可以在面对潮水般的尸群和玉玺的威压时面不改色......你潇洒地掌控着全局,在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反复思念他,念着他的名字,像是从保鲜盒中提取仅剩的一块蛋糕那样靠回忆你们的往事聊以度日,告诉自己哪怕是为了那个人也不能有一丝退缩和动摇......但是当他真的出现在你面前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将你密不透风的心瞬间击溃。
因为爱极,所以逃避。
周瑜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刀尖上,视线里周围空间都如水波般动荡不安。刀尖后方那个人的脸消失了,果真如幻觉一般。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紧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放松,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力量。突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