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觉民,主射手,老子谢你救一霖的命。老子敬你,亲自让人给你挖坟。等仗打完了,我带着一霖回老家,逢年过节,你带着你弟弟来老子家里,老子给你们预备浆饭纸钱」
许一霖惊诧:『你也知道他弟弟的事儿?』
「老子什么不知道!」杜见锋把酒递给许一霖:「你也跟他说几句」
许一霖拿过酒喝了一口:『师傅,谢你救了我的命。杜见锋对我不错,就是老打我脑袋,以后他再打我,你替我闹他来』
「嘿!你小子!」杜见锋上来就给他脑袋一下:「还跟老子记仇」
『你再打!老子现在可是伤号!』许一霖往后一躲,满脸的笑。
第十四章【物资匮乏你还老换香烟】
杜见锋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但唯独对香烟是逢见必拿。他也记不得自己是何年何月开始抽烟,只知道那口干辣呛人的浓雾自口中喷出,他飘忽在战场上的心也能有短暂的一歇。
许一霖也抽烟,抽得不凶,和杜见锋这种老烟枪相比只能算解闷。他在家的时候不会抽烟,许家姨娘多,个个风姿绰约的。许老爷虽向来流连于芙蓉帐、温柔乡,白日里却要忙家业,鲜少在家。姨太太们成日里无事可做,就凑在一起抹牌凑趣,常要抽烟。许家在小镇,卷烟是稀罕物,多数还是抽旱烟。长长的烟嘴黄铜的烟锅,拿大拇指碾进去挂着银霜的烟草,再从抹着胭脂的口中吐出团团白雾。许家有个留声机,外乡的亲戚送的,荷叶般大的喇叭里吱吱呀呀的唱着他们这小镇里从没听过的调调。几个姨太太抹牌,就放这些稀罕调调解闷,搀着烟雾,月圆花好,金风玉露。许一霖对那烟味说不上喜欢,但绝不讨厌。参军之后因着杜见锋的缘故,他也有幸蹭些洋烟抽抽。美国香烟味浓,英国香烟微辣,日本香烟劲小。战时物资奇缺,旅部拨下来的物资里只有那么三五包数量,杜见锋几天就给抽的一支不剩,没了烟,他就要烦躁,口舌生疮,捉着许一霖亲个没完,说自己这是「忧思难解」,要许一霖当解药。
许一霖后来就跟周围人打听,旅座的烟快抽完了没有。假若快抽完了,他就悄悄躲着,不再见他。天知道,杜见锋那气势汹汹的热吻,他许一霖的舌头都要被吸断了。
这日杜见锋正拉着许一霖保养配枪,军部又来了电话,叫去开会。阵地上虽然总是一片安然,实际火药味已经很浓了。尤其是前几天日军毫无规律的冲锋,杀得人措手不及,大伙就都知道大战在即。杜见锋挂了电话,给许一霖仔细的装弹,他到底还是把那支勃朗宁给了许一霖,自己又找了支柯尔特带着。陈黏米去开车,杜见锋叫来手下的团长布置一防任务,以应对他不在时日军忽然而至的进攻。几个团长领命走了。许一霖是一防机枪手,自然也要跟着守阵地。杜见锋回屋拿好地图和记事本,站在透气孔看了看外面正在找掩体隐蔽的许一霖,就出门把人唤了回来。
「你跟老子一起去军部」
『我去做什么?』
「老子得要个文书,军部那帮老杂碎说话太快,老子书读得少,记不住」
『杜见锋,你怎么整天骂骂咧咧的』
「老子就这样!」杜见锋听着许一霖揶揄自己,抬起手来就给他脑袋一下,手底下重了,许一霖哎哟哎哟的揉。杜见锋看他似乎是真疼,赶紧凑过去揽着许一霖的头,又仔细看他被打的地方,不红不肿,杜见锋吹吹他头皮,又揉两下说:
「老子又没给你打坏,怎么那么娇气」
『我打你试试!』许一霖抬手就打,杜见锋也没躲,直接就挨了一下,许一霖就笑,觉得自己讨回个便宜。两个人开始在阵地上忘我的打闹,汪淇通慢腾腾的走过来:
「旅座,小陈副官的车冒烟了」
「怎么冒烟了?」
「望眼欲穿,急火攻心」
从一防开到军部,路程不近不远,约三个半小时。开车的是陈黏米,后座上是许一霖和杜见锋。车子在山路上颠簸,一行三人也就无话。杜见锋坐没坐相,斜靠着椅子打瞌睡。他一天之中能睡眠的时间并不多,兵们轮番休息,可旅长只有一个。以前他睡得更少,总是靠着掩体打盹儿权当睡觉,后来许一霖住进了他的指挥部,杜见锋睡觉的时间才稍微多了些。他经常在陈黏米开往军部的车上争分夺秒的睡。按理说在这种没有顶子只有车身的军用吉普上睡觉是极不舒服的。迎面风大,且公路时常被炸得面目全非,车子开在上面坑坑洼洼,人跟着路面的凹凸来回前后晃身体,连眼睛都要被颠得闭不太上。可杜见锋就是有这个岿然不动的本事,照样能梦见周公。许一霖跟陈黏米说熟也不熟,坐在后面也就不好说话,他看杜见锋已经睡得不知所之,就也学那人的样子斜着靠进座椅,闭上眼打算休息。
许一霖正被颠得七荤八素,突然觉得被人拉拽着,他猛地睁眼,杜见锋正扯着自己一条胳膊往怀里拽。许一霖挣了两下坐直了身子,杜见锋也跟着坐直了,看着他说:
「你要睡就靠着老子,这车晃得厉害,等会过个沟要把你颠下去」
『我不困,就是看你睡了才歇会』
「那也靠着老子歇吧,就你这三脚猫的战术经验,真摔下去都不知道护脑袋」杜见锋把人按进怀里又重新斜着靠回座位,摸出烟叼在嘴里问:「老子每回打你脑袋,你是真疼还是装的?」
『真疼!』
「那带你上军部医院照照,是不是上次给你打坏了,留了病根儿了?」
『您快别添乱了』许一霖使劲拿头顶了杜见锋的下巴:『您一手掀翻了我家两个家丁,就这个手劲,我金刚的脑袋也要让你打坏了』
「老子可没跟你使劲….」杜见锋嘟嘟囔囔的说着,吞云吐雾,他怀里的人嘴上占了便宜,就笑得弯了眼睛。杜见锋的怀抱温暖,宽厚,总沾着硝烟和土腥味,许一霖很喜欢。他觉得自己现在真是越来越出格,也越来越不像曾经的自己。以前还知道羞为何物,现在却能坦然面对杜旅长无休无止的没羞没臊和绝不正常的骚扰。他觉得自己是成长了,但又觉得成长得太快;他现在根本想不起贺觉民了,哪怕他在贺觉民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一块。汪淇通说人死了就是一滩肉,你记得住肉的长相?记不住,你只能记得住人的相貌。许一霖深以为然,因为他根本就忘了贺觉民的样子,即便自己叫了他三个多月的师傅,即便这位师傅才刚死了一个星期。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似乎眼泪只流了几滴就干透了。车子还在颠簸,杜见锋还在大口抽烟,许一霖觉得自己突然是真累,他闭上眼,慢慢地睡了。
许一霖这一觉睡得极沉,杜见锋开会之前把他放倒在座位上,又给他找了条毯子盖了。等杜见锋都开完了会,许一霖竟然还在睡。陈黏米发动了车子,一阵烟尘,一阵喧嚣,把睡得正香的人给惊得醒过来。他坐起身子,看杜见锋正跟一个美国教官站得远远地聊天。陈黏米正坐在驾驶座上发呆,听见后座的动静,回过头:
「睡醒啦?你真成,旅座说找个文书做会议记录,结果请了个周公」
『对不住对不住』许一霖赶紧坐直了,又把毯子叠好:『我也没想到睡得这么沉』
「没事儿,就开了一个小时的会,估计没什么可记的」陈黏米安慰他。
『旅座跟那个美国人说什么呢?』
「换烟。旅座爱抽美国烟,他们洋教官每个月多发三包,有的教官就倒卖了挣点零花钱」
两人正说着,杜见锋跟那个教官道了别往回走,看见许一霖睡醒了,伸出手要拍他脑袋,许一霖一缩脖子,肩膀上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