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江面上飘着一艘小船,船夫立在船头,船中坐了六七人,有长有幼,形貌打扮各不相同,来路身份或也是各有差异。
一个中年男子拥着皮裘,缩在一旁,道:“这种鬼天气已经够受了,到时候江面封冻,冷得更厉害,怎么还会有人打算出门?”
船夫笑了笑,道:“这位老兄可能不是本地人,有所不知,江对岸不仅有几个城镇,还是大名鼎鼎的天书阁所在。天书阁主人爱惜有才华的年轻人,时不时邀请自己青睐的年轻人往阁中一观天书,那些新秀得了邀请,即便是大雪封山,也是会不顾一切来的。”
中年男子似乎是极受不住这个天气的寒意,道:“早不请晚不请,偏生这个时候请,他们竟还愿意去。”
“唉,谁知道呢,”船夫笑道,“老头子先前听说,这天书上载有万物至理,因此修士们对此自然心向往之,时常还有未受邀请之人,强行去往天书阁,自然是被拒之门外。况且近年来天书阁主眼光越发挑剔,久未邀请,若真有人受邀,应当还是会不计辛苦,前去一观。”
角落之中一直没说话的一个老人悉悉索索抽着水烟,叹息道:“确实是许久没见有人从天书阁出来了,不知如今何等样人物能入得他法眼?”
船中之人大约都有些修为,虽高低不一,但怎么说都知晓一些修真界传闻,因此被这一句话激起了兴头,纷纷讨论起最近的新秀人物。
前些年修真界确实沉寂如一潭死水,但近年来仿佛这人才凋零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头,新秀迭出,叫人眼前一亮。
被提到最多的是两个年轻人。
其中一个是女子,她是这一两年才出世的妖修,妖修素来寿元漫长,出世前大多都经历过悠悠岁月的历练,无人知道她具体年岁。传言中那个女子名为梅庭雪,师从一名隐世大妖,本领不凡。妖修大多非是人类,本就有些特异之处,有超越常人的才能并不奇怪,然而这个妖修却是几乎不曾利用妖法,反是在符术、阵法这样寻常道修的修炼范围中有叫人惊艳的表现。
传闻梅庭雪容姿秀美,举止优雅,温文有礼,蕙质兰心,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因此虽人人知道她是妖修,追求者依然源源不绝。
梅庭雪尚是这一两年才成名,另一人却是众人都听过他的名字许久。那人来自云浮派,云浮派算是此界数一数二的道修宗门,入门当个外门弟子已然万分不易,进入内门还要经历重重试炼,因此内门弟子一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然而此人却大不一样,他竟然是被宗师挑选,直接进入内门之人,可谓是一步攀天。
此事当年也引发了一些震动,有人说云浮派定然是寻觅到不得了的人才,又有人猜疑那人或许背后关系非凡,否则不可能如此进入云浮内门。然而后来才知道,此人原是来自下界,跟此界毫无联系,关系之论不过无稽之谈。
再后来这种传言随着那人的表现不攻自破——他非但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进入云浮的第一年便突破了凝脉期,之后又以凝脉期的修为,在宗门大比中击败众多同门,甚至炼魂期高手也不在话下,最后以毫末之差,负于一位结魄期同门。他的术法掌控与术法理解,叫当初前去观看云浮大比的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原本他光凭这个就当得上天纵英才这个词,结果此人突破到凝脉期之后下山历练,第一件事就是前去沧剑楼,一人只剑独挑十二高手,赢取名剑红叶流光,以剑术惊动世人。
那人名叫沈岫,大家皆以为如此出身优越、才华出众之人,定然有点眼高于顶的高傲脾性,结果同他接触过的人都道此人谦虚平和,温和友善,有上古君子之风,时常行侠仗义,对落魄之人也肯伸出援助之手,不愧是云浮派现如今最出色的弟子。
又有人说此人非但术法和剑术修为不凡,符术和阵法见解也十分高妙,同辈之中难有匹敌者,或许是这些年来最有望顺利结成金丹之人。
说到这儿,船舱之中忽然传来一道细弱的咳嗽之声。发出这个声音来的是一个气息清幽的美貌少女,她眉目清雅,黑发如墨,衬得她皮肤越发雪白,那双眼睛也越发明秀,她一路几乎未曾说话,如今忽地连声咳嗽,自然是将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还有人出声询问她是否不舒服。
少女将自己的绣有木兰纹路的白色披风紧了紧,歉然道:“是受了些寒……打扰各位谈兴了。”众人自然不可能怪责于她,还不住宽慰她,只是女子依然将脸埋在披风的软毛里,望着外边纷纷扬扬的雪以及对岸一路的枯枝老树,眼神映着水光,无助而茫然地轻声问道:“怎么这条水路……还未曾到头?”
众人此刻方才发现,这水边景色仿佛一直在不断循环,这船不断往前,却是无论如何都划不到对岸。
如此诡异情境,大家皆是惊慌失措,经过一番无济于事的讨论之后,竟是开始认为定是船中有人搞鬼,开始互相攻击起来,老船夫也未能幸免于难。
在这样混乱的状况中,竟还有一个人一直维持着平静,非但是对旁人指责充耳不闻,甚至还在哄着小孩。
只是这人确也没有什么人会与他动手。
那是个很好看的少年人,眉目精致如同工笔细细描出一般,有着良好修养带来的几分清贵之气,气质高洁如同山巅的白云,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他和任何龌龊之事联系起来。况且先前一个少妇带来的小孩子又哭又闹的,叫人烦不胜烦,还是他去哄着孩子破涕为笑。他一路都陪着小孩子讲故事认字,确实也没有任何布置的时间。
只是雪越下越大,小船陷于江面之上,水面还肉眼可见的冻结起来,阵法是显得越来越可怖,再僵持下去,恐怕谁都讨不了好。
恐慌之下,竟有人朝着少年喊叫起来:“先生!您是身负不凡修为之人,何故于到此境界还袖手旁观?!”
少年还在与小孩握着手聊天,忽地听闻有人喊他先生,显得万分迷茫。他转过头来,定了定神,却是先笑了。那的确是一个生得特别好看的年轻人,一笑之下如负着春雪的红梅初绽,他被人有些责备地喊叫,语气却十分温和,温和得几乎没有实感:“我不是什么先生,虽有点修为,但也不愿破解这一道阵法。”
他语气非常好,说话却万分直接,言语中的意思叫人反应不过来,一时间船中吵闹的人都沉默了下来。唯独那白衣少女出了声,轻轻道:“可这是为何?我们无故陷于这等凶险阵法之中,若不解决,我们皆是要葬送于此阵的呀……”
少年没有回答,微微转眼看着她。少年有双很好看的眼睛,明净得如同盛了一湖秋水,睫毛很长,微光之下,更为潋滟。
少女仿佛不胜寒意,用披风将自己裹得更紧一些,缩成一团,她说话轻声细语,还带着一些无助,叫人心下生怜:“那我便直说了罢……我学过一些阵法,但这江中阵法甚为高深,非是我不愿出手,是出手也无能为力,恐怕要更强之人才能解得。”
船中诸人皆是恍然大悟的模样,然而少女已经将话讲明,他们更不知如何是好。
中年男子心直口快,朝少年吼道:“你们在这儿斗法,可是我们都是无辜的,你就眼睁睁要看着这么多条人命无缘无故牺牲于此?”
少年有些茫然,他看着细雪,温声道:“毕竟布置阵法之人就在船中,我若是尝试去解,班门弄斧,出了差错,那便再无挽回余地了。”
他这一番话,却是又叫人的视线转回船中其他人身上,又是一番撕扯。
雪越下越大,船已经陷在结冰的江面上,再难行进。
甚至有人尝试着走落江面,那冰面立时破碎,几人合力将他拉起,才避免他丧命此处。
这般惨淡景象,叫少女再也无法忍耐,她眉心簇起,语气已经有些重了:“这位先生,请你试试吧,无论如何都是几人的性命,难道这还不值得你出手么?”
众人见连那少女都如此说了,不由连声附和。
然而少年却悠悠叹了一声:“对啊,你们救不了自己,又与我何干呢?”
没人想得到这个少年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言语,中年大汉重重一拍船舱,吼道:“亏你是名门正派之人,怎可说出这等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