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风呼啸不已,远方的火焰异常明亮,沈岫逆着光站着,漆黑的发丝染上火焰的色泽,被风拂动扬起细碎的发丝。
沈岫入门的时候还小,甚至比大多数云浮弟子还要小一点。季望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路披荆斩棘扶摇直上,看着他由小不点变成丰神俊朗的青年,从太懂礼数以至于同人保持着习惯性的距离的孩子,长成到特别亲近人被后辈喜爱的沈岫师兄。
如今沈岫重新站在他的面前,世人无一认为他还是他的弟子。那是个臭名昭著、犯下无人能容的大过的魔君,是亲手重伤师父的弟子,叛离宗门的逆徒,与天下宗门为敌的恶首。
可此时沈岫在敬慕地看着他,用着亲近而温和的口吻。
沈岫忽然走近前一步,他们的距离更近了,沈岫低下头来,他的声音是如此真挚,他的眼眸晴明,有着不一样的光彩:“师父,我从未自苦,也不希望您为我自苦。我做错了事情,并非因为我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而是有些事我要去做,应当去做。旁人不必体谅我,我做完之后,自当领罪。”
“……所以你也不需要告诉任何人,是吗?”
“不,”沈岫看着他,那眼中依然有光,“我并不是不需要说,而是不能说。已是负累重重之身,不能再去牵连更多因果。”
沈岫说罢看了看天空。黑沉沉的夜晚,乌云压盖住天空。
就好似沉沉的天命压下来。
天很冷,穆星河在烤火。他并不冷,他只觉得要符合气氛。但即使他如此敬业,也是有点心神不定的,时不时就伸出头瞅瞅远方的那两个人。
李停云很不耐烦,将他扯回来。
“别看了,打不起来的,”他出尔反尔,不说沈岫小时候的故事了,反而问道,“你怎么之前不说沈岫跟你关系匪浅?他竟然会冒着剑阵穿心之险来看你是否平安!”
穆星河怔怔地,摇了摇头:“我想不到他会来的……我当这种事只有我会做呢。”
李停云如今看来并没有兴致做迷茫青少年的人生导师,转而叹道:“但是那剑阵厉害,沈岫硬吃下来定然受伤甚重,竟然能硬撑下来,确实不错。”
穆星河有点着急,几乎要站起身来了。
“哎哎哎,”李停云又把他扯回来,道,“人家师父在那呢,不会捅他一刀的。来来来,我们来聊点别的,你之前还说你谋害本门弟子,那又是哪来的丰功伟绩?”
穆星河看着那边两个人,看了一会,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闷闷道:“门中有个名叫宋律的师兄,帮过我许多,后来我听闻他可能出了意外,前去调查,得知他的死讯,返回宗门报告。大约因为我和沈岫的关系以及我之前作的死,他们竟认为是我蓄意谋害宋律师兄,编造一个死因上报宗门。”
“啊……”李停云听闻竟然怔了怔,“竟然是宋律,那柏青阳要难过一阵了——那你调查回来的结果呢?”
穆星河先前听闻面前的人是天璇峰首座之时便已经想起来,柏青阳也是出自天璇峰,那恐怕就是柏青阳的师父了。如今从他口中听到柏青阳的名字,穆星河并不意外,只是一五一十地把之前瀛洲剑派那灰衣剑者所述告知于他。
李停云听完竟沉默了一会,火光在他眼底闪闪烁烁的。
“宋律为他的修为所困已有数年。我是过来人,修道之人,多多少少会有这样的时刻,尤以凝脉之后、金丹之前最为凶险。而无论何时,一旦陷入停滞,终生道途都不过如此了,”李停云道,“他是我徒弟的好友,因此我也算是认识他。当年入门之试,不止一个宗师看中了他。他的天资很好,心性更好,沉稳镇静,不疾不徐。然而他最后却被自己的长处所缚,迟迟没有迈出往前的最后一步——未想到他后来迈出了那一步,却仍旧差了一些,陨落在外。所谓天命无常,怕是如此。”
穆星河听着,忽然回忆起之前见过的宋律的模样,那个从从容容的、特别靠谱的师兄,终究是为着修行所困,直至死亡都无法突围而出。
穆星河问道:“那是不是按照自己原来那样子来更好?”
李停云摇了摇头,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正经:“未必如此,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若是固步自封,或许有一日也免不了殒灭。且对心向大道的人来说,毫无进步无异于死,怎能不求突破。”
“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
李停云却是笑了,火焰映在他的眼瞳之中:“原本就是这样的——与天争命哪有那么容易?步步皆险境,步步皆困锁,你走上一步,恐怕同时也有不少人坠下来,别人能登天台的道路,于你却是万丈深渊,这便是修行。”
“很难。”穆星河说。
“确实很难,你能进云浮,是万里挑一,但能成金丹的话,恐怕是万万里挑一,大道难成,成就金丹之后,不知又有多少人折损于金丹之上。不做好殒身的准备,莫说是修成大道,恐怕结魄都难,但你要知道你随时都要死,也随时都要从死中求生。”
穆星河想起他们的入门誓言——“于天地无涯,寻一线生机”,确实是不过一线的生机。
李停云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看你这样子,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你呢,你要遇到那样的困境,你该如何是好?”
穆星河怔了怔,老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今日有路,我便从路上走,明日无路可去,我便去看哪里可以走。”
“好!”李停云笑了起来,“修行无定法,你能走出的路,便是你的法。你能明白这个道理,这很好。”
穆星河说得很自然,他还不曾明白自己同样被某种事物所困锁。只是即便有障碍,他也不觉迷茫,因此也无人能看得出来。
他还有路,他还能走。
他还有许多该做要做的事情未能去做,因此他还不能停歇。
李停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就要离去。而穆星河见到篝火渐稀,觉着沈岫恐怕过一会儿也会同他说些什么的——即使是告别,便也起身来,再去捡些树枝来玩。
当他带着一把树枝归来的时候,沈岫也往他那儿走过来了,穆星河赶紧颠颠儿跑过去,离大佬稍微近一点就在那里滔滔不绝:“我说大佬啊?你没事吧?你师父呢?他没事吧?你们没干啥吧?”
火光映照里,他已经能看到沈岫眉眼间的深深疲惫,穆星河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往自己身边拍了拍,然后往火中扔着树枝,有些树枝带着湿气,放进去还有烟出来。他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心中忽然有点奇异的踏实感,他转头看过去,大佬已经坐在了他的旁边,火光给沈岫好看的面容染上几分艳色,像那夜的临川灯会,他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一川河灯的样子。但又似乎……有哪里是不一样了。
他冲沈岫笑了笑,用树枝搅搅底下未烧得彻底的旧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