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博远眼神温柔地透过展柜,珍视铜器表面每一寸繁复盘曲的纹饰,他说:“你不觉得很有趣么?原本应该是病害的铜锈,在时间堆积里却成了保护铜器的铠甲,它们渐渐成为了一体,在矛盾中共生。看着它们的时候,我能思考很多,比如……”
“一生短暂,而我现在很爱你。”
陆博远拉着裴子安穿过这些历经沧桑的青铜器,躲进展厅黑暗的角落里静静接吻,舌尖相触的每一瞬,尽情交换彼此的爱意,千年的时光在两人周围停驻,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裴子安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对陆博远的离开如此害怕,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像陆博远那样吸引他,从身体到灵魂,没有一处不是他爱的样子。
陆博远让裴子安停下对他的爱情,却还要他们继续做朋友,裴子安清清楚楚地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恋爱是一项探险,和友谊不同,它对未知的摸索,是一种无法停止的追求。*
他总是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追寻着陆博远,有时候裴子安觉得自己比陆博远更适合做一名考古学家,如果他把这种好奇心用在正途上的话。
陆博远给裴子安带来的烙印,是镌刻在青铜上的铭文,刻骨铭心,即便再多的时间也无法抹去。裴子安在陆博远离开后,再也没有展开新的恋情,他抱着无从考证的想法,并没有离开这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城市。
在大家都忙碌着各奔前程的毕业季,他穿着学士服在图书馆前,找路人为他拍下了学生时代最后一张相片。他看到同样在拍毕业照的女生抱在一起哭,她们互相安慰着说,以后还要一直联系。摄影师喊123,学士帽随着女生飞扬的发丝一起扔到空中。裴子安轻轻笑了,眼前却开始模糊。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陆博远。
在这之后,裴子安带上陶瓷艺术设计专业的毕业证书,走进了某座他与陆博远曾牵手逛过的博物馆,成为了其中陶瓷组的一名文物修复人员。
从前的同学听到他的工作或多或少都感到惊奇,裴子安是他们那一届最被老师看好的学生,他天马行空,浪漫而敏感,仿佛是一个天生的陶瓷艺术家,没人会想到这样的裴子安会去从事修复工作。文物修复绝不是艺术家的再创作,他要做的是在现有的程度下尽可能贴近文物的原状,仅仅是“修旧如旧”*一条规则已经让不受拘束的艺术家们忍不住皱眉。
只有裴子安自己知道选择这份工作,抱着多么不可告人的心思,需要修复的并不只是陶俑土偶。他就像一只已经死去的渡渡鸟,等待着一位考古学家到来,让他的尸骨重见天日。
*化用自费孝通《乡土中国》:“恋爱是一项探险,是对未知的摸索。这和友谊不同,友谊是可以停止在某种程度上的了解,恋爱确是不停止的,是追求。”
*修旧如旧: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中需遵守的原则之一,就是指将文物修复到健康的“原状”,但关于原状究竟是什么状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般不认为是器物生产时的样子,而应该是包含历史价值最多的状态。举个栗子,青铜器修复就不会把它修成初始状态时的金色,而会保留青色铜锈,因为这部分铜锈已经是审美和文化的一部分,也是有价值的。修复陶器的时候,到底要不要补齐一些完全缺失的部件,也要经过讨论,如果有修复依据的话,可以尝试补全,但要保留修复痕迹,不能误导观众。如果找不到依据,干脆就不补全了。这个原则具体解释起来可以写一篇论文,所以不细说了_(:з)∠)_
第三章
每天早晨八点,裴子安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市中心遗留的几片老街,到省博开始一天的工作。陶瓷组的工作室在主馆左侧,一座僻静的小院里,年月久远的老房子建造于民国时期,本身也够得上文化遗产。
院子里的杏树上,住着一只白眉毛的大黄猫,它总是喜欢踩着裴子安的自行车座,一路跳到地面。这只猫叫糖栗子,是省博的老人,就连裴子安也要唤它一声师兄。
他给糖栗子扔了一把猫粮,过往的同事和他打招呼:“裴老师早,来喂猫啊!”裴子安跟随对方的问候,笑着点了点头,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笑起来的时候很像糖栗子翘在嘴边的胡须。
毕竟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年纪了。
裴子安有时会感到力不从心,他在工作室一坐就是一个上午,窗外有同事种的山茶花,零零散散只开了几个花骨朵。糖栗子伸出爪子,去抓缀在枝头的几点红,裴子安听到同事气急败坏地喊:“糖老师,手下留情!”
裴子安想笑,这份工作也没有那么不适合他,至少省博的猫很可爱。他刚进陶瓷组的第一年,被带他工作的老先生骂哭过。老先生修文物修了几十年,一眼就看出他的那点心思不在文物上,压根不让他动手。
裴子安顶着高材生的名头,在省博坐了一年冷板凳,每天来到老房子能干的事只有喂猫。他那段时间自暴自弃得有些难看,丧失生气的脸连猫都不愿意搭理他。裴子安苦恼为什么自己不能够像陆博远那样,爽快从容地抽身离开,可上帝把每个人生出各式各样总有道理,原本他就不是陆博远。
老先生让他想清楚,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裴子安翻开那本从陆博远离开后就再没动过的日记本,目光凝视着最后写下的句子。
渡渡鸟这种生物,何其愚蠢,它将自己生作温顺笨拙的样子,又如何能怪人类将它灭绝?所以他也不能怪陆博远,他只是想忘记他。在一个靠近陆博远的地方试着遗忘他,裴子安是一只明知故犯,愚蠢到不可救药的渡渡鸟,谁又能说他不是活该呢?
郑重思考了一个晚上,裴子安决定从省博辞职。他和老先生道别,感谢他点醒自己。老先生从一桌碎瓷片里抬起头,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
裴子安轻轻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愧对了很多人,不仅仅是老先生和昔日的老师,也包括他自己。因为一个陆博远,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老先生起身让位,裴子安不解地接过工具,坐上了工作台。
“你把这盏补好,再和我说你的想法。”
老先生摆了摆手,挡住了他想要说的话。裴子安只能埋首伏案,把碎瓷小心拼合。那天,本想辞职的他在工作台前坐了七个小时,修好了人生中第一件文物,一只宋代定窑白瓷小盏。
老先生托着小盏,检查裴子安的成果,冷不防突然问道:“刚才你都想什么了?”
裴子安回答不出,他这才意识到,整整七个小时他几乎什么都没想,眼里心里只有白如玉质的瓷片。
“你修补瓷片,瓷片何尝不是在修补你。想清楚了没有,还走不走?”老先生瞪了瞪眼,花白的眉毛和他的爱猫如出一辙。
裴子安没有离开省博,工作室的板凳一坐就是五年,老先生最近又嚷嚷着放心不下,非要返聘回来,可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子女也不同意。
裴子安常去看望老先生,有时会偷偷给他带一包糖炒栗子,老先生瞪着眼睛说,嘘,别让我家里人看见。
裴子安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他已经越来越难想起陆博远了,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这个名字才会钻进脑海。
就如当下,省博新来了一批文物,需要陶瓷组修复。裴子安看着手中一只如漆般光亮乌黑的黑陶片,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陆博远和他做的第一个陶杯就是黑陶,他那时候在陆博远那儿看到黄河流域某个黑陶文明的资料,立刻被深深吸引,缠着陆博远陪他实验远古先民的方法,他们把烧红的陶杯埋进炭灰里,等待成品是否能有同样别致细腻的黑色。
漂浮的炭灰让裴子安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满盆的草木灰溅了陆博远一脸。他看着灰头土脸的陆博远,哈哈笑了起来,最后被人搂在怀里,也蹭得脏兮兮的。
陶杯没有成功,渗碳不均匀,黑色和红色斑驳地夹在一起。陆博远说实在太丑了,但裴子安一定要把它放在桌上,他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