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明楼书房的大床上,他认识这张床,认识这块天花板。这十年来,每当明楼绝对不会在的日子,桂姨就带他来明公馆,打扫这间书房。他把窗子擦得亮亮的,书桌上一尘不染,可书房的椅子他永远不能坐,书桌上的书更是不准他碰一根指头。桂姨仿佛知道这是他最渴望的,要让他看得到摸得到,却就是得不到。
“阿诚?”那是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带着些不确定。
他们将近十年未见了,明楼救下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看他可怜。回到家,让陈叔擦干净了他的脸,才隐约觉得熟悉,可他不敢确定。眼前干瘦憔悴的少年便是当初那个清秀乖巧的孩子,那双满是冻疮红肿不堪的手,怎么会是那双在自己最无助最悲伤的时候为自己换上温暖拖鞋的手呢?那双手应该是细软的,白嫩的,小小的,甚至拿不稳一只中号的狼毫。
阿诚一眼便认出了明楼,尽管他的声音变了,他的样貌变了,可是他就是知道,眼前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大少爷。他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涌,他说不出话,连喜悦都感受不到,像被亮光刺瞎了眼,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明楼眼里的不确定变成了震惊,转瞬又变成了暴怒,他伸手去扯阿诚的衣服,阿诚下意识的去阻止,拉扯间本就破旧不堪的衣服开了线,饼干渣撒了一床,阿诚赶紧去抓,往自己嘴里塞。
“不许吃!”明楼大吼道,阿诚这才如梦初醒的抬起头,他看见明楼英俊的脸扭曲着,额上的青筋暴突出来,一下一下的跳动。阿诚突然有些害怕,他一直觉得大少爷喜欢自己,可十年过去了,大少爷还会喜欢现在的自己么?一个又脏又丑的仆人,大少爷会要么?
明楼看到阿诚眼里的恐慌,意识到自己吓到了他,立时缓和的表情,尽量扯出笑容,轻柔的说道“别怕,这些不好,我去叫桂……”他刚说到桂字,阿诚的脸色便瞬间苍白了下来,全身发抖,眼睛瞪得像要脱眶而出,那里面的绝望惊得明楼再说不下去。是啊,阿诚这些年的消失不见,满身伤痕,不是桂姨造成的,还能有谁?明楼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才想到,更不敢相信在明公馆工作了这么多年的桂姨会这么心狠手辣。
他噌的站起来,冲到门口叫道:“陈叔,陈叔。去,我要开除桂姨,把她的东西统统丢出去,再也不要让她进明家的大门。”陈叔本来一直在门外候着,听到明楼气急的吩咐,也没问为什么,答应着便要去办。“等等”明楼又叫住陈叔,“让厨房煮点粥来,晾得成温的。再去把程医生请过来,还有,去我……算了,我自己去找,你先把这些办了。”
明楼说完又转回床边,阿诚听到他的话,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那么害怕,只是脸色依旧不好,他抬着头,有些讨好的看着明楼,让明楼的心一揪一揪的疼,他伸手去摸阿诚的头,却好像触到了硬硬的块状物,想到可能是伤疤,忙像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他看到阿诚眼里的失望,又赶紧抬手去安抚,轻柔的摸了摸阿诚没有伤痕的脸蛋。看到阿诚满眼的欣喜,心里一时痛一时麻,他柔声道:“别怕,我不会在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一分一毫。我让厨房给你做了吃的,马上就好,别再吃那些脏东西了。医生也马上来了,处理了伤口就不疼了。我先去拿衣服给你换,我帮你先简单清洗下,好么?”
阿诚听着那温柔的声音,整个人安定下来,乖巧的点头,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笨拙的笑容。明楼也笑了起来,又安抚的摸了摸阿诚的脸蛋,转身去楼上卧房找衣服。
虽然书房的床很大,但到底没有衣柜,并不方便,明楼平时不在那里睡。但尽管是明楼每天都睡的卧房,平时也不是他自己收拾的,想要找到适合阿诚的衣服,自己穿得肯定不适合,只能去翻旧衣,哪里那么好找。明楼想着阿诚这些年一定吃尽了苦头,十五岁的少年,看着比十一岁的明台还瘦弱,想到这里,明大少爷转身便进了隔壁明台的房间。明台晚上要去学法语,还没回来,明楼打开衣柜正好看见两身簇新的衣服,一身深黑色的小西装,一身宝蓝色的小唐装,将两套都拿着,明大少爷满意的走了。
门外陈叔的女儿阿香看着家里大少爷就这样轻易的拿走了大小姐给小少爷买的衣服,小大人似的叹气,心想,完了完了,小少爷回来非得把屋顶掀了不可。
刚走到大厅便看到陈叔站在门口,门外有女人哭叫的声音,明楼立时暴怒,走到门口,果然看到桂姨跪在那里哭着辩解。明楼怒极反笑,道:“你要折辱一个孩子,你要虐杀一个人,我就偏要他成才,成为一个健康人,一个正常人,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说完转身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明楼把阿诚抱到浴室,将他身上的衣服脱了,阿诚很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敢看他。而他却更不敢看阿诚,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没一处好的,膝盖上一片青紫,有些弯,似乎站不直,他无法想象阿诚是怎么逃出来的。明楼自己坐在浴缸边上,把阿诚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将阿诚的脚放到浴缸里面,放出温水,轻轻的擦拭他的全身。然而养尊处优的明大少爷并没伺候人洗过澡,又生怕碰到阿诚的伤口弄疼了他,折腾到程医生都来了,还没把帮阿诚清理好,反而弄得自己全身都湿透了。
程医生来的时候,就看到明家的大少爷,一身狼狈的坐在浴缸边上,手臂僵硬的环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孩子。程医生40来岁,家里的女儿都跟明镜差不多大了,还是头一次见到伤成这个样子的孩子,不由的也心疼起来。
“哎呦我的少爷,你就这么让他光溜溜的冻着?伤没好再染上风寒,赶紧放开!”说着要去抢明楼怀里的孩子,明楼下意识的紧了紧手臂,扶开了程医生的手。程医生没抱上阿诚,险些摔倒在满是水的浴室里,立时没了好脸色。“明大少爷,你行行好,赶紧给这孩子披上衣服,带到卧房我好给他看伤。跟谁要抢你的宝贝似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明楼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实在是幼稚得可以,赶紧站了起来,结果脚下一滑,哐当的坐到了浴缸里。幸好他还记着护着阿诚,没有磕到这脆弱的宝贝。
明楼摔了个七荤八素,阿诚也吓坏了,张口喊了一声大少爷。他早过了变声器,声音不像小时候那么清脆,反而低沉好听,倒是把明楼喊傻了。程医生可不管明大少爷傻不傻,一把扯过浴巾把阿诚裹上,抱着便走了。留着明大少爷啊呦呦的被陈叔扶起来,一瘸一拐的往书房去了。
这边程医生在明家大少爷的亲切关照下总算帮阿诚处理好了伤口,明家大少爷也总算在程医生的冷嘲热讽中给阿诚换上了柔软的丝质宝蓝色唐装,阿诚虽然还是憔悴瘦弱,却也有了小时候清秀的样子。那边煮的粥也好了,明大少爷又小心翼翼的喂阿诚喝粥。
明镜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刚下车就听到桂姨的哭声,哭得声嘶力竭的。明镜应酬完生意,接了明台本来打算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没想到碰到这样的局面,立时来了火气。“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谁欺负桂姨了?”
明台最喜欢热闹事儿,别人越着急上火他越高兴,忙跟着嚷嚷:“怎么了,怎么了?”
桂姨忙过来拉着明镜的衣角哭诉,那边陈叔也来了,低声跟明镜说明事情经过。明台没听到,还在那里不满意的叫着“怎么了,怎么了,也说给我听。”这次明镜却没理他,惊疑不定的盯着桂姨看了一会儿,听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却也清楚陈叔说得八成就是事实。
“别拉着我,你若真做了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我也不会容你。”明镜说着,拉着明台进了家门。到书房看到明楼在哄阿诚吃东西,便没去打扰,只把明台赶去餐厅等着吃饭,把程医生叫出来问了问。虽然心里有了底,可听了陈医生的描述也着实吃惊,万没想到桂姨是这种人,再看看明楼一副小心呵护阿诚的样子,也知道桂姨是留不得了。便不再管这件事,只喊明楼照顾好阿诚便出来吃饭。
书房里,阿诚吃了一碗粥便不能多吃了,程医生交代过,阿诚饿了太久,不能一次吃多。明楼便哄他睡觉,阿诚吃了东西,又被明楼温言细语的哄着,像是做梦一样,躺下便睡着了。梦里有人一直摸着他的头,让他无比安心。
第二章第二集谁动了我的衣服
书房里阿诚睡下了,明楼却不敢走,阿诚抓着他的衣袖,他不忍心抽出来。他想起那段压抑的日子,父母新丧,姐姐忙着家族事业,也没时间管自己,自己也不忍心再让姐姐费心,有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阿诚是他唯一的朋友,不同于学校的同学,不同于其他贵族子弟,阿诚小小的,乖乖的,自己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在他眼里,自己好像不再是个小小的脆弱的孩子,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这让他有了无比巨大的勇气,好像自己真的可以办到任何事情。后来接连的事故,让他始料不及,无处不在的危机包裹着他,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明台缠在他身边,他实在无法分神去想阿诚。桂姨说阿诚去上学堂了,不愿意再让阿诚来明公馆,跟自己一样被人差遣。明楼那时候心里不开心了很久,他虽然喜欢阿诚乖巧听话的样子,却从来没把他当仆人看待,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被人误解,他在阿诚眼里怎么能是个呼来喝去的纨绔,便也赌气的不总提阿诚。渐渐的也便不再提起叫阿诚来家里的事情,只是偶尔受挫失败,会想起有那么个孩子,把自己当成神一样,便觉得有了信心和勇气。
他万万料想不到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形,虽说桂姨当初领养阿诚,家里人都觉得奇怪,但她起初待阿诚确是极好的。她绝不肯让阿诚捡明楼不要的旧衣服穿,总是省吃俭用的给阿诚做新衣服,她每次带阿诚来明公馆,也绝不会喊他干活,只是让他在院子里玩耍,或者在一边静静的等着自己。家里都悄悄说,阿诚可能就是桂姨的亲生孩子,只是不敢认,便声称是领养的。明楼万万想不到桂姨居然狠心这样虐待一个孩子,虐杀一个孩子,阿诚能活下来,真是上天怜悯。这样想着,明楼更觉得心如刀绞,自己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坚持要桂姨把阿诚带来,有那么多次机会亲自去看看阿诚,如果自己不是十年来疏忽大意,怎么会让阿诚受这么多折磨。
明楼这样自责着,更不愿意离开床边,外面阿香来喊了他好几次,他都声称不饿,没有去吃晚饭。他随手抽了一本床头的书,就那样靠在床头读了起来。阿诚睡得似乎也不太安稳,明楼便时不时摸摸他的头安抚他。
夜渐渐的深了,外面突然闹腾了起来,他听到明台的喊声,似乎还有明镜的训斥声。明楼才想起来自己拿了明台的衣服,顿时有些头疼,若是大姐不在家还好,明台畏惧自己的看起来强横的武力值只敢喊几句,可偏偏大姐在家,这祖宗怕是要翻天。
书房的门被嘭的一声推开了,床上的阿诚被惊醒了,有些惊惧的坐了起来,眼睛湿漉漉的。明楼立时不高兴了,可还没等他开口,罪魁祸首的明台先喊了起来。
“就是这件,那是大姐给我做的新衣服,大哥进过我的房间,一定是大哥偷拿了我的衣服。大姐你快看,大哥藏了女孩子在书房里面,还偷了我的衣服给她。”明台十一岁,被明家姐弟养得白白胖胖的,明楼经常在明镜不在的时候叫他小胖台。明台刚到家里的时候,明明是个安静可爱的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这些年越发骄横了起来,虽然不敢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仗势欺人可是一点不含糊。
明楼被他气乐了,明台分明看得出阿诚是男孩子,偏偏说自己藏了女孩子,想让大姐以为自己在书房淫乱,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
明镜自然知道书房里面到底有什么乾坤,连忙斥责了明台,把他赶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明台还在外面嚷嚷,却不敢再破门而入了,只不停喊着“他动了我的衣服,大哥动了我的衣服,大姐送我的,大姐新给我做的。”说着还哭了起来,明楼自然知道那是明台在做戏,明镜却心疼了,本来想跟明楼谈谈阿诚的事情,却挡不住明台一直在那里哭喊。自己每次给明台做了衣服,都被明台宝贝着,他知道是那是明台依赖自己的表现,现在突然把明台的宝贝新衣送了人,明台也是受了委屈的。想着便又开了门哄明台,说明天就去再给明台做两身,明台不依不饶:“不行,他穿着一身,还有一身呢,大哥藏起来了。不行,大姐做给我的衣服,不给别人穿。不行不行!让他脱了!”
明楼笑着逗明台:“你不是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么?怎么又要他脱了还你?”
明台冲着明楼挥了挥了胖胖的拳头,叫道:“扔了也不给他穿!”
“你怎么说话呢!明台我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呢?以后阿诚就是你哥哥,你不许这样子对他。衣服明台大姐明天再给你做5套,多少钱都行,全凭你自己挑。今天不许再闹你阿诚哥了,回房间做功课去!大字写完了么?”明镜看不下去,训斥道。
明台买衣服的目的达到了,却还不太满意,大约确实是宝贝明镜给他做的衣服,冲阿诚做了个鬼脸,才踢踢踏踏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