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霍去病说得异常决绝。
他的声音既慢且低,唇边还含着一丝牢固不可破的笑容,可神态间坚硬固执得没有一丝的柔软。
卫青整个人都定住了,这一刻,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有那么一瞬,眼中都冒出了火光来,只恶狠狠的看着霍去病。两人这样无声对峙了一阵,却谁都不肯退让半步,卫青忽然从地上抓起弓,面无表情的径直越过霍去病,懒怠再看他一眼,自己一跃上马,向城外绝尘而去。
边关孤月明,荒野中空旷无人,四处是茫茫大雪,份外寂静,卫青看也不看,搭箭、扣弦、开弓,瞬间三箭齐发,矢如流星,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远方很快传来几声狼的悲鸣,然后,大地间又复安静。
卫青漠然收弓,他双腿一夹,座下宝马便又风驰电掣的冲入夜色中,只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长长的悲鸣了一声。北风凛冽,拂面如刀割,卫青闭了闭眼,又将身向马背上低了低,他想借这种极致的速度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年轻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驱除匈奴。为这一件事,日子一直过得匆匆忙忙,只觉得时间不够用,他的担子太重,所担的干系太大,全副精力都放在上面,日夜不敢有一丝懈怠,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有些极偶尔的时候,便如打完一场大仗,他疲惫又放松的抬眼看着满天星星,堪舆图和兵法的空隙中,会突然闪出一个人的影子,清晰得让他自己都诧异。他也会想,将来天下太平了,或是他也老得上不了马的时候,就能回到家里,和心爱的人一起,共度一生。
那个人是谁?他其实一早就知道,那个他想一生在一起的人,从一开始就在他身边,因为这个人在,他才一直这样心满意足。
从很早很早开始,他就一直把这个人装在心里。那个时候,他也太年轻也太迟钝,根本不明白那是怎样的情感,懵懂了很久,只觉得彼此很好很好,就这么陷进去了...诧异过,迟疑过,也忍耐了很久,却从未后悔,最后还是把这种感情放在了心底,任其滋长,那情意隐藏了很久很久,没有转淡,却更醇厚,他也没办法,动心就是动心了,或许,这就是天意。
这么多年,他想匈奴的时候,远比想起那个人还多得多。他总牵着那人的手,匆匆的往前走,来不及回头去看他,等那人站到了他身边,他也没一丝犹豫的送他去东征西战。纵然两个人在一起,从小到现在,说的还是那一件事,一个约定,他们共同的使命。只这一件事,就有说不完的话,其他的,就都放在心里了。
那时,他总想,只要自己不死,将来总会有一天,两人老得已再无需忌讳的时候,他总能把所有的心里话,该讲不该讲的,尽数都告诉他。
可,他未曾想过,等他终于有时间和这人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把什么都告诉他,这个人就快要不在了......
卫青不后悔。
这辈子让他再活一次,他还是会和这人一起,把上半辈子所有的时间,全副的精力,都用在他们的共同之梦上。好男儿,本该心存天下。
卫青也不害怕。
这辈子让他再过一次,他也还是愿意一早遇到去病,即使知道,最终会有这样伤心的结局。
那一日,他找到了为去病治头疾的医者,
一大把既长且利的金针,触目惊心,刺得他心中密密麻麻的疼,
那人神色黯然,说得分明,骠骑将军也是命中有此一劫,这病,若能熬到明年夏天,或许就什么事也没有,
如今看,只怕春暖花开就...
卫青其实一直都明白,他们的默契太好,一个人在想什么,再怎么掩饰,另一个总会明白。
只是霍去病不想说,去病那样骄傲,骄傲到宁可不说一句话去死。那么,就不说好了。他对这个人纵容惯了,最后一事,没有不纵容他的道理。反正半辈子里,他不也一直没能把该讲的话都说出来。
卫青的心境甚至很平静。
这是他性情使然,更是这些年久历生死后的修养,遇到的难关越大,越到动心处,他越能澹然处之。
有他一日,去病就不会没了家,
他说过,走到哪里都带那人回家,
所谓有始有终,这是他的担待,亦是他用情的方式,
至于之后,他想得不多,也无从设想。
风中突然飘起了雪,零星刮落在他眼前脸上,又湿又冷,怎么也停不下来。
情的滋味,他是尝尽了,
欢喜悲哀,他在一个人身上得到了一切,满足了一切的理想,
罄尽了所有的情感,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给了这一个人,
也得到了这个人所有的情感,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做了想做的事,遇到了最合适的人,却留他不住。
就在那一念间,空气中平白多了一丝异香,一个虚渺的女声似笑似嘲的飘入他的耳中。
"英雄一世,何以窥不透情关?既如此,亦非没有破解之道。"
卫青勒马停了下来,前方浓浓夜色下依稀多了个宫装女子,仿佛绝色,只飘飘渺渺,如影子般若隐若现,她身侧雾浓如漆,远方黑暗还传来些不知名的野兽叫声,惹得他的马不安,低低的嘶鸣。
卫青安抚的拍拍爱马,他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便翻身下地,随手把弓箭挂在马上,全不在意四周或远或近的狼嚎,独自一人向黑暗中闲闲走去,一任那浓雾将他完全裹住,方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