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霍去病安静了,两人都安静了。
此乃私心,也是实话。
有名将如云,可换了谁来,在我心里,都是你最好。
苏武归来,是卫青暮年特别安慰的一件事。西北一战,大汉筹备多年,举重若轻,匈奴却是元气大伤,不久便生内讧,小冠军侯便趁这个机会,着人接回了已被扣留多年的苏武。
看着白发满头,持节而归的苏武,卫霍都很感叹,他们想到的不止是苏建,几乎是又见到了一次张骞。
就在苏武在卫府又哭又笑的那天,边关死了一个郁闷的看粮小官,李广利,死因是中暑。这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只他那雅擅音律的哥哥痛哭一场,为他做了一首动听的挽歌。这首歌做得极好,真正传唱千古,后人称其造就不亚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而当时,天子听了这歌,都一时伤感,想起多年前那位一见倾人国的李夫人,看在故去美人和现在昌邑王的面子上,天子给了这人一点哀荣,将他中暑做战死给了抚恤。
仁者寿,卫青身体一直很好,精神矍铄,起得早睡得香,唯一糟糕的是牙齿,看着松动的牙口,大将军很发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老了,以后吃东西不方便了。
故此,大将军十分不快的拉着骠骑唠叨了足足两个时辰人老了的问题,骠骑默默无语,想到这人一生言简意赅坚忍不拔,却能为几口吃的絮絮叨叨的抱怨到语气哀凉,自己唇角也就不知怎么,一个劲儿的想往上弯,忍得辛苦。
最后骠骑努力安抚大将军,说以后会陪他一起喝粥。任他美食三千,偏与君共享一钟粟,大将军听完,感动极了,抓住骠骑的手握着不放,感叹还是去病与他共患难(?!)。骠骑和他生死与共数十年,最后这人心中的共"患难"却是一碗粥...骠骑这次没忍住,乐了,他到底比大将军年轻几岁,笑起来,牙齿依旧雪白锋利,仍能让金日碲那样的匈奴人胆寒,看着他的牙口,大将军的脸色又很微妙。
不过骠骑也有不如大将军的地方,耳朵这几年居然不好使了。骠骑年轻时就不擅跟人沟通,年纪大了多些涵养,这脾气也没改,所以听不到也好,省得别人牛唇不对马嘴更惹他头疼。不过也有人说,骠骑那是装的,君不见,若大将军开口,声音或大或小,骠骑总一清二楚,只要他在大将军府,那书房里两位大司马聊得开心高高的笑声,隔着墙都听见。所以不是骠骑听到听不到,是他想听不想听,嘿,骠骑年轻时会作哑,年纪大了就学会装聋了。
除此之外,两位将军闲时策马南山,依旧拉弓狩猎,羽林郎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一日,卫青歇在了霍府,清晨起来,两人一起喝粥,骠骑府的粥熬得特别香,卫青最喜欢,他低头喝了一半,抬头,却见霍去病正眯着眼瞧他。卫青只道脸上有米粒,霍去病却道。
"舅舅的眉毛真有些白了。"
霍去病的声音有些感叹,卫青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他常气急败坏的指着去病的鼻子,说,若有一日自己须眉皆白,必是被他气的。此刻忆及往事,卫青只是怡然自然,他低头又把剩下的粥也喝了,才微笑道。
"再过几年,去病的眉毛也要白了。"
这话中情景很温馨,霍去病就又给他添了碗粥,看着他舒展开微白的眉毛,慢慢喝,舒心的样子连眼角皱纹都淡了的样子。当年在朔方,两人都不曾奢望白头,不想,竟就这么平平静静的过了这许多年,若按柏梁台约定的算法,卫青原本的年纪都已过百了,两人都觉得荒谬,新乡柏梁台什么,大概是当年病急乱投医,其实当不得真的。
又到清明,霍去病就拉着卫青去茂陵,说要去拜祭博望侯,兼看看他们百年后的居所,卫青就跟他去了。
只要卫霍在长安,这种日子,总会去拜祭故人。张骞的墓修得整齐,离卫霍未来之所也不远,现在两位大司马都老了,觉得三人再共聚葡萄架分享逸闻的日子,或许也不远了。
看着墓前长草,卫霍不由都在想,张骞一生走遍高山大河,远赴西域绝境,最后能安息在长安。正如他生前所说,幸甚。
卫霍未来的家,是比邻而居。陪陵是恩典,两位将军墓穴的位置,却是卫青当年在朔方亲自求的,汉天子昔日大修茂陵,曾有话说将来两位大司马的墓冢将筑如阴山与祁连山,以纪其功,下面官员连图纸都准备了。
后来,汉天子忽然性情大变,深深自责虚耗民力,他是个大开大阖的人,凡事总要过头,不但下令还部分上林苑为农田,更说茂陵太奢侈,当仿效先帝薄葬,生生把修筑了几十年的茂陵扔在那儿五六年没动。后来是太子看不过去,百官也受不了,自古以来,岂有王陵烂尾的道理?一齐恳求天子复建茂陵,天子才答应了,却再三强调切勿铺张浪费。
以天子的意思,大有要把茂陵修成刘氏皇陵中最寒酸的一座,为后代表率,群臣哑然,深觉陛下真不愧先帝的儿子,老了竟吝啬得和先帝一样(更甚?)。但,想到陛下一生功绩,特别是他带给这个国家的尊严,所有人都极其惶恐,幸而太子坚持,在修陵一事上阳奉阴违,虽杜绝浪费,也整理得有了其当有的规模。对此,史官司马迁最为倾服,认为陛下不愧千古一帝的表率,写了一部长长的书名"史记",其中对本朝事大加褒扬。这书天子也读了,很是兴趣盎然,但只道:"不过史官一家之言,文词甚美。"
天子的陵寝尚如此,两位大司马的陵墓,此刻自然也还是两块很大的空地。听说大司马来了,建陵的官员很殷勤的跑过来,还卷上了羊皮图纸,以备查询。
骠骑将军嫌这两块地还不够近,大将军是没说什么,可骠骑讲话他也点头。建陵官员压力巨大,解释了半天,偷偷擦了擦汗,心中腹诽,这两位大司马都是外行,这地看起来大,把阴山冢、祁连山冢建好,差不多就已经挤一起了。墓建造得如此雄伟,也要有些间隔才气派,否则后代看他们今日的规格,得以为他们是同墓了。都是大司马,算谁给谁陪葬啊?
为解释这个专业问题,建陵官员还把地图都展开了,忍耐着时聋时不聋的骠骑将军,说了半日,道是现在建好,两墓最近的地方,已不过一百步(不能再近了)...
"是五十步。"
他这"一百步"三个字刚出口,刚才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的骠骑忽然就沉声来了这么一句。建陵官快哭了,都说聋子会打岔,一百步都能岔去五十步,他刚想壮起胆子大声说一句,大将军却开口沉声道。
"不错,是五十步,不是百步。"
建陵官已完全不知说什么好了,两位大司马也没再理他,此刻四处均是长草,卫霍信步向长草中走了几步,都笑了。
自然是五十步,虽有百步的距离,每人走五十步,也就见到了。
霍去病微微闭眼,他依稀就能看见,此处将起的两座高冢,比肩而立,咫尺相连。他睁开眼,坦然看向卫青,清清楚楚的道。
"舅舅记住,就是这里,去病陪你,今日如此,百年后如此,千百年后也是一样,永远如此,这是去病答应你的。"
卫青微微一震,夕阳太耀眼,他一时有些看不清霍去病的样子,只觉得眼前这人,目光清晰,依旧与许多年前一般无二。他去朔方那年曾想过,最坏,不过是把去病带回来,若是那样,他要把去病埋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忍上十几年,最多几十年,必能再见。这话藏在他心里许多年,后来,才渐渐都忘了。
半响,卫青笑了,虽然司马白头,却笑得如他昔日叱咤河朔时一般,他以足顿地,道。
"霍去病,你也给我记住,就是这里,舅舅在这里。千百年,就是这墓都塌了没了,地陷了崩了,找不到你,我也在这里等你。"
长安这地方,也不知怎的,卫霍离心的谣言,隔不久就要轰轰烈烈传一次。
这不,两位大司马去了茂陵不久,就有人说:
大将军嘲笑骠骑将军是白发骠骑,永远当不上大将军。
骠骑将军回击说,那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五十步,一百步,这话遍传市井时,卫霍两人正坐在葡萄架下,各自翻着一本不知第几稿的卫霍书,外间依稀有小儿唱起骠骑将军所作的"琴歌",童音嘹亮欢快,听到最后,两位白头司马只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