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成了他的考核官,贴身格斗,明诚颇有些手足无措,家里的大少爷也不能伤着。倒是明楼先出手,发觉他的为难,更是步步紧逼。明诚被他的腿扫到,趔趄几下就要摔下。明楼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袖子,使劲一扯就靠到一块,嘴贴着耳朵。
明诚闹了个大红脸,明楼仍轻声道:“扒了獴的毛做裘,应该挺舒服。”
回想起来别有滋味,明诚在火车上度过一个黑夜。隔天大清早下车,原本还有些长途奔波的疲累,一见到明楼什么都不见了。
他们约在一家粥店,明诚兜兜转转绕了好些路。地方藏在巷子里,明楼连背影都显眼,那一刻没有其他人,他的灰呢大衣熟悉入骨。近乡情怯,对人也一样。明诚呆呆站在门口,隔着一扇蓝色窗户看他,不敢动,就怕人忽然不见了。
而明楼仿佛感觉到明诚,微微撇过身子,那张侧脸毫无防备撞进明诚的眼里。轮廓清晰,比原先消瘦许多,他再也忍不住,跑似的走进去。明楼握着他的手,将明诚圈在怀里。几张桌子挨着,空间太小,但他俩都用力抱紧对方,再狭小的地方都好。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明楼终于将他放开。桌上是两碗粥——及第粥。眼泪打转,明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还清楚的记得分开的那天。重庆的某个傍晚,明诚满怀疲累的回到家,望见厨房的食材,心生安宁的准备煮粥。
但情况猝不及防,他们连那碗粥都没能吃上。而此刻谁都没了喝粥的心思,但明楼用调羹搅了几下,面色平静的朝明诚笑:“再不喝就没机会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明诚猝而埋着头喝粥,喉咙口哽咽,他想一定是眼泪掉进去了,否则舌尖上怎么都是咸味。
“我想着走之前,还是要和你见一面。”明楼缓慢开口,他隐藏着情绪,手抖的厉害。
“大哥。”明诚垂着头出声。隔了那么久,他终于又听到那声大哥,亲切又温柔。明楼抓着明诚的手不放,“你听我说完。七月份国民党就准备全面撤退台湾,我尝试过联系组织,拖了很久终于给了答复。”
长久的沉默后,明诚开口,他猛地咳了一声,试图压住什么。“大哥,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平安戏院新上了一出戏,陪我去看看吧。”明诚全然不提台湾的事,一味的笑。明楼忽而松了口气,拉着他出去。
“我记着你不爱看戏啊。怎么今天想起来了?”仿佛时光倒退,他们只是游客,横亘着的家国动荡全然不复。
明诚挽着明楼的胳膊,密切里带着拘束,“你以前答应我的地方都没能去,怎么就知道我不爱看戏了。”
“那不都是生活所迫嘛,事情来得及,没法去。”
“我知道,今天总行了吧。就当陪陪我...”明诚猝然顿住,轻不可闻的说了句,“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们贴的很近,明楼磨蹭着明诚的桡骨,还是他一贯的习惯。而明诚反握紧明楼的指关节,“你瘦了,等以后我给你补补。”
然而谁都没有反驳,明楼加深笑意,“好。”
其实明诚真的不爱看戏,他不过想找个借口,寻个人多的地方。让自己把情绪控制住,他怕会拉住明楼,不让他走。他甚至都没有问重庆分别后的事,台上咿咿呀呀在唱《西厢记》,胡琴声一下下。两人都心不在焉,明楼的茶已经添了好几次,而明诚滴水未沾,连伙计都奇怪着多看他们几眼。
等到熬完这场戏,明诚脑袋发昏,偷偷瞧了眼明楼,对方也在看他。“怎么了?”明楼问,他探身靠近明诚。
“不太舒服,想休息了。”明诚扶着靠手起身,他有些摇摇晃晃,是真的难受。
明楼拥着他,用手背贴他的额头,没有发烧。顿时舒了口气,明楼又问他,“头疼还是怎么了?”就怕路上着了凉。
“没事,前几日感冒了。路上太累,睡一会就好了。”明诚忽而想靠在明楼怀里,就埋着不出去。
“先回旅馆吧。张荩暂时出去办事,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先去他房里歇着。”
一路浑浑噩噩,屋里拉着窗帘,黯黯的只有盏昏黄台灯。明诚原本靠着枕垫,见明楼要走,立刻起身抱住了明楼。
他希望此刻自己没有长大,还是十岁的孩子。可以哭可以笑,将所有情绪都发泄在明楼的怀里,那是他的广阔天地。而明诚真的哭了,哑着声,肩膀颤抖。明楼顺着他的背,忍了许久的情绪,再无处可逃。
明楼吻明诚的耳垂、脖颈,与他享受片刻的肌肤之亲。而明诚抱着他的腰,狂风暴雨般回应他,炽烈的难以阻挡。他们撞到床边的台灯,连破碎的声音也不能吸引注意力。情至深处,身边的一切都成了灰烬。
难以言喻的情绪爬上明诚的小腿肚,他跨坐在明楼身上,终于正视明楼的面容。浓眉锋利,眼角长了几条皱纹,他忽而笑出来,肆意好看,身体的火热填补心里的恐惧。其实他很慌,所以动作越快。而明楼握着他的腰,所有的久别重逢,都预示着更悲伤的分离。
而猛烈的情欲碰撞过后,火苗的灰烬终于被风吹走。明诚扪在明楼胸口,他用手指触碰每一处骨络,分明是要记住明楼的构造。
“你什么时候走?”他一字一句,心在滴血。
明楼盖住明诚的手,闷闷的说了一句,“八点。”
“现在已经五点了。”明诚忘了一眼床头的钟,他其实看不清,屋子里是暗的,从门口只能看到他们的剪影,缠绕在床上,像西方油画上的神袛。
“我先睡了。”明诚翻身过去,眼角压着枕头,“别喊醒我。”他不想再亲眼看着明楼离开。明楼俯身亲他的额头,拨开零落的发梢,一路吻下去。“阿诚。”他喊一声名字,明诚心里的防线就往后退一步。
三声之后,明诚再次回应他的吻。时间再一次次的亲吻中溜走,但两人心里都有数,一场无言的告别。
张荩在码头等到了明楼,他被风吹得抖抖索索。
“明诚还好吗?”他和明诚也算同窗,可惜没能见到。
明楼沉着眼,“他睡着了,我骗他说八点离开。”他比谁都清楚明诚,比谁都爱明诚。他的阿诚一定会来送他,这样谁都走不了。
“上船吧。”张荩突然朝遥远海面望了一眼,“这一走就真的隔着山海了。”山海却不可平,明楼短促的笑了一声,踏上了甲板。他想,几年前,明诚孤身一人站在甲板上,又是何种情形呢,他只想靠着船舷,抽一支烟,什么都不说,就等着眼泪自己流干。
蓬山此去无多路,明诚躲在码头的货物后面,裹紧着大衣,盯着那艘轮船。直到一望无际的海边什么都没有,心里有什么东西灭了。他这一生的年岁,在今日之后如同无有。
卷二明月不胜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