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念之站起来,晃晃悠悠跑开,布谷爪子死死抓着明楼裤脚,一双大眼睛盯着念之离开。门口传来声音,“布谷先陪着你好啦,我明天再来。”
明楼将布谷放置在膝盖上,互相瞧着看。圆头圆脑的布谷凑过来,毛发似有似无蹭着明楼鼻尖,那双眼睛藏着星空,布谷乖乖的看,忽而舔了明楼脸颊。他傻傻的笑出来,夜晚的灯光黄黄的笼着房屋,静的只有窸窣声。
明诚回来有些晚,明媚在阿香家吃过饭,坐在阳台底下和郑乐玩。地毯铺了好大一块,软软的随两个孩子走来走去。明诚先是谢过,他还是头一次见阿香的儿子。之前都是在睡觉,现在坐在太阳光下,眼睛大大的,扯着明媚的袖子,又怕她倒下去。
“明媚,”阿诚喊了一句,明媚猛然抬头,笑着挥舞小手。倒是郑乐苦着一张脸,他大明媚三岁,已经会说话,虽有些不清晰,但嘟囔着“妹妹,妹妹。”阿香过来抱着明媚,又对自家小孩道:“妹妹回去啦。”
“乐乐挺喜欢明媚的。”明诚加深笑意,“平时她都是一个人,有人陪也不错。”阿香瞧着明媚,磕在明诚肩上打了好几个呵欠,看来是倦了。“阿诚哥,刚刚有人找你。我和他说,你还没回来。他就把东西搁你门口了。”
“什么东西?”明诚在上海,熟人不过一二。
门口放着个绿色铁皮盒,不算大,拿起来分量倒不清。阿香又道:“说是公馆拆了,有些东西怕是纪念,就给你收着。”
明诚先把明媚抱进屋,窗口光亮,开出来都是些小东西。他刚到上海时,曾同陈毅谈到明公馆,政府要拆也无办法,但没成想,还有东西留下来。
一只坏了的手表,几支钢笔,还有本毛姆全集。
手在抖,金色光铺满铁皮盒,他听到岁月的声音,明楼从没远离他,所有的回忆都包裹着自己。而那些渐渐增长的年龄,是树的年轮。每一条都不同,他笑着哭了。
*语自叔本华
章六两地空传
年关刚过,梁仲春照例来拜年。明诚甫一下楼,苗苗偌大个人立在铁门旁,手里拎着年货,梁仲春从后面赶过来。“新年好。”明诚同苗苗打招呼,五年又窜个头。二十岁刚出头,和明诚差不多高。
“阿诚叔叔,新年好。”苗苗越长越干净,男孩子越发讨人喜欢。明诚将早准备好的红包塞给苗苗,中国人的客套,难免一番你来我往。好在梁仲春笑嘻嘻的打岔,“阿诚啊,你这年过的不错啊,升职了。”
年前明诚被调往上海市政府经济处,担任副处长。也算是老本行,明诚回他道:“你生意也不错,外头冷,进去坐。”三个人先后上楼,公寓里几家人出去走亲戚,倒显得空荡荡。梁仲春一回生二回熟,刚踏进门就四处看,“明媚那丫头呢?”
明诚把东西安置好,又给他们倒水,“阿香带出去玩了,下午回来。我一会还得出去趟,局里的事。”苗苗安静的坐在一旁,梁仲春自顾自道:“你这工作,大过年还不安生。”
“哪有你清闲。去年都在抓少数民族的事,上海还有许多经济规划,都不省心。”平时过年,也就他和明媚两个人,邻里有时窜门,闹得明诚忙进忙出,回来还得愁工作。
梁仲春虚飘飘的朝苗苗望一眼,“苗苗啊,上次你给我买的烟是哪里的?”
“这里拐两条街就到。”苗苗轻巧的回答,在窗口晒太阳。梁仲春踱两步,“那成,你给我去买两包。”
“现在啊?”
“不然呢,快去。”说着掏钱给他,面色倒有些沉沉的。等苗苗一出门,明诚煞有介事的问,“支开他是要说什么?”梁仲春也不打太极,凑近着道,“阿诚啊,我和你说句实话。你说都五年了,明楼的事你真没想过?”
明诚霎时脸就冷下来,他是站着的,倚靠墙根,眼里仍是沉静。“不是说别提他么。”梁仲春睨他一眼,别过身又转回来,“你真当我不懂啊,趁现在没人,我梁仲春和你说句交心话。你们当时的身份我没点破,明楼什么样的人。真算起来,他是功臣。至于像现在一个字都不能说。”
“其中不过两三道弯,隔着海峡没法点明。”
“梁仲春。”明诚没底气,也只是单纯的喊他名字,“你既然知道,问我干什么。”梁仲春被他吓得提心吊胆,“你小点声。”好似嫌弃的继续:“去年的金门炮战,后来又签协议,多明显啊。虽然蒋盘踞着台湾,但我们是势在必得。你就不提前做点措施。”
明诚若微瞧他,眼皮睡沉沉的,整个儿仿若栽在墙边。梁仲春敲敲拐杖,“你别这样看我,我脑子没瓦特。怎么着,我也是在中统呆过的。些许关系还能找,就台湾的事,还会有谈判,你要是离极峰近,到时候就成助力。噢难不成,你真一辈子不见明楼。”
“大过年的你说这个。”明诚咕哝着,张望门口,“一会苗苗该回来了。”梁仲春扯着明诚手腕,“反正我话是说了,听不听你的事。”
“你倒是热心肠。我先谢谢你了。”明诚好似缓和些,“前些日子还嚷着要抱孙子,苗苗情况如何?”明诚找了圈椅,这些天风冷飕飕的,半夜里肩膀的旧伤就隐隐作疼。
“他还是光棍一个。以前谈女朋友,都不用我操心。现在好像变了个人,随他去吧。”梁仲春也坐下来,“让他买个香烟还不回来。”
“苗苗聪明着呢,你的藉口还不够看。”明诚歇了会,再度起身,“你去找他吧,我也得去局里。”梁仲春摆摆手,“那我先走了,你好好考虑。”
明诚点头,也不言语。屋里是静的,很快他把门窗关好,准备出门。铁皮箱还搁在床头,刺目的提醒他。梁仲春的话飘进耳朵,其实他也想过,但时间一长,人反倒有些怕。良久后,他才走出去。
天气太冷,衣服裹在身上一匝一匝的,走的路多了,脚底潮潮,人却出汗。刚进政府,扑面的厚重温暖。还有人在加班,闷闷的房间,自然堆积着热度。明诚解了围巾,认识的人给他打招呼,“新年好啊,明副处长。”
明诚自然点头招呼,“市长呢,说是有事找我。”
“在里头呢,看着不高兴,也说不上来,一大早就沉着脸。”对方朝他挤眉弄眼,明诚轻笑着说知道了。
陈毅规规矩矩的等着明诚,办公室开窗,比起外面仍是有暖意。明诚敲了三下,待得里面一声请进才推门而入。“陈市长?”
“阿诚啊。”淡淡的和他点头示意,“临时叫你来,打扰你过年了。”办公室也贴了福,年味浓厚,明诚含笑道:“没事没事。”
他和陈毅面对面,“市长是有什么事?”
陈毅将摊在桌面的纸推给他,“是这样的。前几天华东局竟然收到了回信。说是确定新路线,可以和台湾通讯。”明诚只匆匆扫一眼,努力压住语调里的惊喜,“电报有提到是发电人是谁吗?”
“发电人是张荩,他提到明楼同志的事。过得挺好,你放心。”
长远的一颗石头,好似突然被移开,心中久久不能安宁。明诚略带犹疑的问道:“我们这可以发电报给对方吗?”陈毅短促的咳嗽,“一般情况下,我方联系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不被允许。抱歉。”
“我唐突了,谢谢。”陈毅仁至义尽,原本他没有义务告诉自己华东局的消息,但看在明楼的情分上仍是能帮就帮。明诚起身欲走,陈毅也跟着起身,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