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不语,递上一杯醒酒茶。徐离文渊笑笑,赖皮得就着他的手喝下去。
莫问这才知道,他原本是没怎么醉的,刚刚众人面前的沉默自持不是疲累,仅仅是兴致缺缺而已。
不知何时,嬉笑全在脸上,对着莫问说只要你是楚人孤王就势在必得的少年已经学会了把心思完美掩藏,面上撑得不动声色。
莫问任由徐离文渊握着自己的手,身子斜倚在扶手上,柔声道,又不是背着你去见什么心心念念的别人。他说得太轻,表情上看不出一点点凝重来,仿佛即将以少敌多的人不是他。
“明容,我知道战起之地民不聊生也知道被破之城尸横遍野,我比谁都理解你想护着黎民百姓的心,但很多事儿不是迎战就能解决的,泱泱楚国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将军,来日你若功大受群臣所疑我当如何自处?”徐离文渊倾身,半靠在莫问胸前。莫问伸手揽住他,给了他一个借力点。
“王上,我是个将军而你口中所言皆是政客应该考虑的,若是有一天群臣联名要我退让,我就辞了这将军一职入你后宫,你若厌我,我就回塞北去。”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在众口难调的朝堂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他从来都懒得管。权柄之争,他不屑。
莫问没说清楚的是,只要你不担心我对这江山虎视眈眈不担心我对你有所图,百官怎么想都不要紧。他没说是因为没有必要,不来的没必要忧心该来的怎么挡都挡不住。
徐离文渊抬头望进他的眼眸,企图找到一点点犹疑不舍。但他没有成功,那双黑色的眼眸一如往常得平静。
他甚至分不清楚莫问此刻表达对政客的不满究竟是有意是还是无意。
莫问仰面靠着,烛光沿着徐离文渊发丝间隙倾泻下来,他眯起眼睛,看着身着赤色龙袍的人,不自觉漏了几个呼吸。体内血液也禁不住升了几个温度,但话语出口却没那么热烈,他说,虽然你我同寝同袍立场终究还是不同,很多事情都无法深究。此刻我还能这样看着你,就很好。
徐离文渊准备的一大堆劝说,在嗓子里转了几个圈,然后咽回了肚子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莫问身上爬下来,走向案几,顺手拿起一本奏折,嘴里缓声道,莫卿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不曾陪在年少时的你身边,不曾听过你少年时的妄言。而今凝望你的眼睛,就像看着一座幽深的潭,无论如何努力地去望,看见的始终都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莫问沉默着,无从答起,大殿上一时间安静下来。烛台上的火焰轻轻摇曳,影子映在墙上明明灭灭。
年少时的自己,莫问用心去回想,神思越飘越远,视线不经意间落在窗外的一轮圆月上。然后便在上面停留了很久。
他看着月亮多久,徐离文渊就看了他的侧影多久,最终忍不住先开口道,去年送你出征那晚的月亮也是这么亮。一直亮进了我心里。
去年?莫问记不得了,只有一点点印象依稀记得那天下了很厚的雪。
一年,一年前的事情大多数人还记得清楚,提起来还能细细地数,而在莫问这里,很多都已经是模糊的影子了。看似洒脱,却也不过是步步走步步忘。
夜色渐浓,一队侍卫打着灯经过殿外。
莫问回身,商量着说,宫门一会儿该下钥了,我该走了。
徐离文渊有些发愣,然而搜肠刮肚都找不出一句挽留,便说,明日几时启程?过冬的棉衣够不够?
“天亮便走。”莫问随口交代,转身便往殿外走。
明容。徐离文渊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这声低唤还是脱口而出。
莫问脚步顿住,轻声道,若我回不来了你便娶了晋国长公主吧。那日我们从晋国过她盯着你的背影眼睛都放光了。另一方面晋乃天子最看重的诸侯国,这样一来想必他也不便再为难你。还有,周天子对你与对别人不同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希望不到最后关头你不要对他低头,这是我的私心。我没在你这儿求过什么,私心也不多,希望你能答应。
“说完了?”
“是,说完了。”
徐离文渊怪他没有允下一定归来的承诺,但这真的是莫问此刻最想说的话了。
“外面更深露重,让人送……”话音未落,一袭玄衣的人已经走出了很远。心头瞬间涌上千万句怒骂,卡在嗓子里难以上下。但他试了很多次,始终没能说出口。
长袖垂下,遮住了徐离文渊握紧的拳头。
脚步刚刚踏出承庆殿,身后便传来铮的一声更漏声响。莫问紧了紧衣衫,疾步走向宫门。
大理石铺就的地板渗出丝丝凉意。从脚下一直升到发梢。莫问抬头望向连绵的宫墙,忽觉今日的楚宫异常富丽堂皇。
回到府里,苏应淼不在,莫问一个人在院中练剑。原本就秃的枯枝梅很不幸变得更秃了。
两套剑法练完莫问收剑准备回房间,转身,忽然看到后院里树后闪过去一个影子。
“站住!”
苏应淼头都没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自己房间蹿去。利刃破空而来直直得扎在他面前的门扉上,他下意识吹了一下额前落下来的碎发庆幸自己没受伤之后赶紧伸手往怀里摸了一把刚刚打包好的烤鸭。
莫问从他身后走过来,问,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苏应淼坚持不回头,随随便便敷衍了一句,没干嘛呀,你今天怎么回来了?要不是你忽然回来你以为我还用这样偷偷摸摸的吗?
莫问皱眉,低声道,说实话。
苏应淼撇着嘴,一点一点地转过来,不情不愿道,你,休想觊觎我的烤鸭。
莫问眨眨眼,强调说,明日我们出征,这次是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