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林子依旧是他那时来的光景,半年光景都不到,人却已是大起大落,喜怒哀乐遍尝。若说当时只是怀着随缘的心情在此替父亲寻故友,那么此刻,心境就要复杂的多了。
云家庄的巨变武林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性情大变的云逸尘也不再是他们敢随意攀谈的对象,他独自一人在林中徘徊,无人敢上前,就连过去对他芳心默许的女子,如今也有些心生畏惧。但这份疏远对于云逸尘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了。
“出来吧。”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他背着手轻声说道。
“……”风吹动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粗大的树桩背后走出两个小娃娃来,一个嘟着嘴一个冷着脸,显然对他都不待见。
“是卿涟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看着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岳安就来气。原本和岳平约好了要趁机偷袭好好教训一下对方,但到底大人和孩子之间的差距不是勤学苦练可以弥补的,他不过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哈欠,就被对方给发现了。
岳平心里没有岳安的那些弯弯绕绕,他像个小大人一样绷着自己的脸,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内心。他扯了岳安一把,让他不要莽莽撞撞。
“你们当年是不是差点被许秋池抓走?”见两个孩子都不愿开口,他索性把自己心里的一个疑问问了出来。
“她是个坏女人!”一提到许秋池,岳安便闭不上自己的嘴了,气势汹汹地就要细数那些年许秋池做的坏事来。
“岳安!”岳平赏了他后脑勺一下,总算是让自己的弟弟重新安静了下来。
“走吧。”他拉着泫然欲泣万分委屈的岳安,也不去搭理云逸尘,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云逸尘也不再多说多问什么,就静静地跟了上去,没有惊扰任何人。就这样在岳平岳安的引导下,一路来到了后山,“你们也会破阵?”他从未见过这两个孩子下山过,还以为是被阵法困在了山上,如今看来,也是学了些本事的。
但岳平岳安却是不再想理他了,借着山顶缭绕的云雾遮掩,很快就消失在了云逸尘面前。
没了人指引,便只能自己摸索了,他继续向前走了些路,感觉云雾似乎淡了些,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心口不由得一紧,大脑没做出判断之前,身体已经先有了行动。
那是一处断崖,陡峭峻拔,只是向下俯视就足以吓破人胆,而岳卿涟就这么一身白衣,站在那。云逸尘紧紧盯着他,从眉眼到那起伏的胸膛,来来回回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岳卿涟消瘦的厉害,原本贴身的衣衫此刻空空荡荡,在山风中摇摆,好像整个人随时会化羽登仙而去,云逸尘只觉得那些充斥在胸口的痛苦与仇恨,一下子就变得十分酸涩与害怕,想要将那个站在山崖边虚弱的毫无血色的人拉入怀中,如同过往的那般,他爱这世间众人,却永远会爱他更多一点更深一点。但原本亲昵无间的两人,却隔着血海深仇的鸿沟,无法跨越。
“卿涟……”他不过轻声低喃,几不可闻,但岳卿涟却似有所感一般地转过身朝他看了过来。
“怎么样?是不是如同仙境一般。”他嘴角弯起,如同朋友一般,扬起手先夸耀起了旗山的好风光来。“我早就同你说过,旗山之巅,最是美景好处。俯瞰芸芸众生如同蝼蚁,那仙雾缥缈亦触手可及。这般仙境,本不该凡尘俗子来打搅,可我破例带上了你,而今你又带上了那群垃圾。”他每说一个字眼神便冷一分,到最后哪还有一开始的笑容,只剩下刻薄的冷眼。
“山下皆是和平天教有恩怨的人,无论用什么办法,总是要解开的。”他直直看着岳卿涟,终究没有将后一句话说出口。
我们之间的恩怨,也必然要有个了结。
“我也正有此意。”风吹拂着他披散的长发和宽大的衣衫,有些飘飘欲仙的样子,这看在云逸尘眼里却是一阵一阵心慌。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他从那危险的悬崖边山拉过来。
“卿涟你先过来,那儿风太大了。”
“风大了才好,这样才能清醒。”对于云逸尘这忽然温柔的样子,岳卿涟反而觉得讽刺。浓情蜜意时这样的温柔并不少见,而他何尝不是溺毙在了这份温柔之下,但翻脸无情时的他又是如何决绝,对于他而言,同样是此生难以忘却的一段。他胸口的剑伤依旧隐隐作痛,如同告诫着他再不能相信他的只字片语。“先说说上一辈的恩怨吧。”揉了揉太阳穴,他让自己疲惫的脸尽量显得精神一些。他的语调平缓,无论说道何处,都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只是再提及自己惨死的爹娘时微微愣住,似乎是在竭力回想着自己父母的长相,但最终还是徒劳。他晃了晃脑袋继续往下说,往云逸尘那瞥去,看着他怀疑而震惊的眼神,想着他心中那伟岸的爹开始土崩瓦解,想着他姐姐和云逸尘大哥云泊书那无疾而终的情感,终究是造化弄人。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当初云家的仆人一口咬定是他姐姐放火杀人的时候,他也想说一句怎么可能,但是谁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呢,你爹怎么就那么轻易就获得了刚好能治你病的药呢?云逸尘,你的命,是踩着我们岳家所有人的命得来的。”他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中闪过一丝快意。是啊,他怎么可能不恨,他云逸尘恨他背着云家两条人命,他何尝不恨他家夺走了他所有的亲人,还将他的一片真心踩在脚下肆意践踏,但是这份快意却又让他感到酸涩和疲惫。
“你看,如今你哥哥尚在人世,终有清醒的一日,可我唯一的姐姐却没有了。云逸尘,要恩断义绝的该是我,要不共戴天的也该是我,可我累了。”他自小便受尽宠爱,小时候是爹娘姐姐,长大了也有教主和教里的兄弟,从不曾受一点委屈,唯独对他,百般迁就万般爱恋,最后换来的也不过是绝情的一剑,太累了,是该有个了断了。
“你我之间,恩怨对错,早就已经说不清楚了,究竟谁亏欠谁多一些,谁比谁更狠心绝情,云逸尘,你永远看不清楚,你的心入了魔,即使你百般狡辩,可你终究为了我,入了魔。呵,众人的佛,我一人的魔,足以,足以!我已经厌了,倦了,是是非非,都随他去吧。”
岳青萍常说仇恨是让人身心俱疲的东西,她一个人背着就够了,不需要再拖上他,可是啊,终究他也逃不开。他冲着云逸尘疲惫的笑了笑,转身便跳下了万丈高崖,不带一丝留恋。而震惊中的云逸尘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身影坠下,等他想要伸手去抓去挽留时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抓不住。即使之后他紧跟其后跃下,依旧无法追上那急速下坠的人,最终扑通两声,一前一后都落入了山下的急湍之中。
第四十一章
当云逸尘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那日他紧随岳卿涟的身后一跃而下,纵身投入那奔流的江河之中,意识混沌,整个人如浮萍一般顺着水流一路漂至了下游的小渔村,被村人救下。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了疯地到处寻找岳卿涟的踪迹和身影,即使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毫发无伤,他是那样的决绝,毫无预兆地纵身跳下万丈高崖,没有一丝留恋与不舍。
是我把他逼上了绝路。
他整日在江边徘徊,不断询问着外出打渔的渔民,是否有见过那清瘦俊逸的男子,但每次只能看到对方一再的摇头,扼杀了他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时间越是往后推移,希望就越发缥缈,他如同一抹幽魂,心里的执念是他站直身体的唯一支撑。
卿涟……卿涟……
他日日夜夜地低喃着这个名字,迟迟不愿离开那破旧的小渔村,只是不愿相信更不愿接受岳卿涟已经不在了的可能,而就在他彷徨徘徊之际,在旗山脚下打转的正教人士不仅围攻平天教的目的没有达成反而中了墨言布下的陷阱,受到重创,许巍平更是惨死在了乱石之下,最终逃下山的人寥寥无几,武林几大家族被重创,有人欢喜有人愁。但这些显然对云逸尘而言,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他一心只想找到岳卿涟,即使他们之间依旧横亘着上下两辈的恩怨,可无论他怎么询问,如何寻找,都没有岳卿涟的身影和踪迹,他甚至身体尚未恢复就又前往平天教,或许他没有和他一样顺流而下漂到这渔村,或许平天教的人先一步发现了他将他救起,抱着这样的希冀,他又返回了旗山,不吃不喝就那么在林里打转,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岳卿涟的名字。山中本就难辨时日,更何况又是他这般有些疯癫的样子,也不知又过去了几日,当他身体彻底崩溃倒在泥地里,脸上飘满了落下的叶片,嘴里依旧还在低喃着那个名字。
“你也配喊他的名字吗?”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嘲讽的声音顺势钻入了耳里。
云逸尘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墨言的冷脸。
“我要见卿涟……”他挣扎着爬起,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水,他明明能感觉到自己身上不自然的热度,但却无暇顾及,只是踉跄着追在墨言身后。“求求你让我见见卿涟……”他不死心地一再追问着岳卿涟的下落。
墨言只是冷漠地转过身看向他,“墨莲已死,平天教再无右护法。”
“我不信!这不可能!”他甩着自己昏沉的脑袋,发红的眼睛看着墨言,就在他以为他要朝自己冲过来的时候,云逸尘却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求求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让我见见卿涟吧……”他声音嘶哑,眼睛里看不到分毫当年佛公子的风采。
这般憔悴的样子只让墨言觉得可笑。
“那我就带你去见见他吧。”说着也不等他就往前走去,任那云逸尘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又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