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北平再遇,方锐早已继承父业,凌鹤岁则在梨园崭露头角。那时谁都不会想到,原本云泥殊路的二人,竟会因着一系列机缘巧合而相互倾心。
蕙风裹挟着暖意,温柔地将凌鹤岁自回忆中唤回。
他不由抬起了头。
恩玉德,是沽上人家大都听过的字号。他第一次光顾,还是跟方锐一起。那时旭街尚属日租界,与“三不管”一带相远,是迷金醉纸的铜驼陌、纷华靡丽的绮罗丛。方锐说初遇之时蒙他馈赠,一直寻机偿补,着意爬罗剔抉,才方选中这家饭店。
在临窗的桌边入座,凌鹤岁把菜谱推到主人公面前。
“想吃什么?”
“包子啊。”方锐一脸理所当然,“羊肉馅的。”
几乎被他懵懂而又板正的样子逗得破颜,凌鹤岁故作高深地盘点起来,如数家珍。
“羊肉包也分很多种的,好比西葫羊肉、木耳羊肉、酸菜羊肉、胡萝……”
“哎停,会家做主。”
透过尘封的窗牖,凌鹤岁恍惚又见其时打着手势与己笑语的方锐。
天旋日转,寒谷回春。此间却人去楼空,不复昨者软红。
距他最近一次得到益军的确音,已有整整五年。
一九四五年六月,湘西会战胜利结束,涉历百战的益军精锐耗亡泰半,接受整编。关于主帅的去向,则是传闻异辞。
一九三八年秋,覆陷一地每每烧杀掳掠的日军逼近益城。城内具备些财力的住家,无论土客莫不拔宅避祸,冯家班亦居其列。
趋赴四川途中,各师兄弟姐妹伤的伤病的病,各自逭死去了,好一似散阵投巢的鸟雀。冯名远上了年纪,愈益不堪造次颠沛,迨终寄足重庆,已然困笃。在此后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坚执居守、悉心关护他的,只有凌鹤岁。
冯名远去世不久,北平、益城相继解放。孑然一身的凌鹤岁再无羁绊,遂辗转北上,立计访寻方锐。而督军府和司令部均因曾被占领,分别由当地敌伪产业处理局接收,不辨虎踪猫迹。
沿路东捱西问,自然难得的语。有人说方锐不幸战殁,为国捐躯,也有人说他是身负重伤,下落不明。
我知道,你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对此,凌鹤岁从未怀疑。
求索不成,他就勠力延声,以便方锐前来认觅。
凌鹤岁的法子显然有效,前日登门的杜晗江即是明证。
他原是巴蜀富贾,因慨然授手而结识冯名远师徒。凌鹤岁素重知恩报德,相处日久,二人渐如李郭同舟,结下高情厚谊。
杜晗江乃心王室,经常暗中帮护仁人志士,得到凌鹤岁的匡襄辅益,取效倍殊。
假若没有那次酒后吐真言,凌鹤岁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竟对自己生了顾慕之意。
所幸杜晗江亦系剔透之人,倒不须分星擘两。
既然注定难餍其望,还是不见的好。
颙盼良久,凌鹤岁赶步走向中国大戏院。
“凌老板来啦,还是这么早!”年轻的招待员迎上来歉然道,“您权且这边儿请吧?呃,又有个戏迷要见您,怎么说也不听,可凶了……”
仿若被话中什么词汇触动,凌鹤岁看看手表,温蔼地问过人在哪里,便道谢走了。
推开休息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挺拔的背影。虽久未照面,凌鹤岁仍记得他当年身穿军装的英姿。然而眼下格外惹目的,是左臂那半截空荡荡的袖管。
听到声响,那人回头。
“总算找到你了。”
凌鹤岁的心砰然激荡,禁不住奔上前去。
纵使方寸万重,在嘴唇翕动的一瞬所叫出的,只能是他今生最最挂意的那个名字。
氍毹猩猩,戎衣皠皠。
一场盘肠大战酣恣煞火,孚惬群心。
至于鸾镜中那只将红彩抹上印堂的手抬得多么艰难,得窥之人除了凌鹤岁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
“子坚……子坚呢?”
下午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