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如血的残阳没入天际,斑斑点点的星光隐隐绰绰,映入竺法苦缓缓张开的眼帘。
“大师,你醒了?”
一整个下午,薛珩和风骊渊都绷着脸不说话,憋得葛洪喘不过气来,终于逮着个能出声的,赶紧凑上去驱寒问暖。
“施主,我这是……”竺法苦说着就想撑起身子,被葛洪轻轻按下。
“大师,你这刀伤太深,别勉强起来,我去给你取水。”
待到葛洪走远,风骊渊突然抬起头来,问道:“大师,在下有一事不明……”
“施主但说无妨。”
“那妖道有目无珠,轻信小人言语,还冷心冷性,没有半点悲悯之心,为何法乐大师……会让您——”
“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看着他,对吧?”
风骊渊闻言,尴尬地笑了笑,又听他说道:“佛法无边,师兄更是笃信无疑,九百道长以为,‘三毒’是师兄下的毒|药,其实……他说的就是贪嗔痴三念啊……若如九百道长所说,‘三毒’可由什么解药去解,那今日这白马寺,只要度得尽众生轮回之苦,被人踏成平地又有何妨……”
听着竺法苦徐徐讲来,风骊渊感悟良多,白日激起的嗜杀之念也有所平息,葛洪不知何时坐在薛珩身边,同他耳语道:“你看……他果然又不理你……”,然后薛珩平平稳稳地站直身子,葛洪随之闷哼一声。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风骊渊抬头打量二人,总感觉哪里说不出来的古怪,却听薛珩上前道:“兄长,你饿了吧,我去拿些干粮过来。”
薛珩素来整洁,风骊渊将干粮全都交由他保管,十二分的放心,听他这么一问,才发觉自己饿得虚脱,适才心中的疑虑烟消云散,恨不得薛珩立时长出翅膀,让干粮从天而降。
等到食足饭饱,风骊渊跑空了的思绪才回转过来,拉着葛洪向山林里走了几步,问道:“稚川,之前在石室之中,我听那群歹人说,他们是张方派来的,可是张方明明驻守在长安,千里迢迢地跑来洛阳做什么?”
“风大哥,你在洛阳这么久,难道还没我清楚么?没有河间王的支持,成都王绝对坐不上‘皇太弟’的位置,眼下成都王和东海王在荡阴决战,若是东海王败退,定要有人据守京城,以防万一……”
“你的意思是……张方早就到了洛阳,只等东海王自投罗网?”
“不错,只是他对部下太过放纵,所过之处无一不是烧杀抢掠,再看今日的作为,想要掩人耳目……怕是绝无可能了。”
“那眼下洛阳岂不是……”
“是啊——,连这释源古刹都未能幸免,洛阳城里会是什么样子,恐怕不堪设想。”
风骊渊顿了半晌,又道:“……稚川,我叫你来,其实……有一事相求。”
“风大哥请说。”
“洛阳逢此大难,阿珩他……肯定不能跟着我个粗蛮野人到处行走,我能不能拜托你……将他送到嵇君道大哥身边?”
“嵇君道……可是嵇中散的那位侄孙?”
“正是,嵇叔临行前跟我说的,他此去凶险,诸事繁杂,完全顾不上这孩子,只能托付给君道大哥。”
葛洪眉毛微微一挑,风骊渊以为他要拒绝,正想再劝说一番,没想到葛洪轻飘飘地说了句“可以”,便急匆匆地跑了。
“小轩轩,你那‘柱子哥’又要将你送走了,你生不生气啊?”
“恶心死了,能不能正经点儿?”
葛洪瞬间正色,学着风骊渊平日不苟言笑的模样道:“阿珩,我让稚川哥哥带你去找君道大哥,到时候一定好好听话——”
“哪来的滚哪去,少来烦我。”
“这就恼羞成怒啦,我记得你以前……脸皮没这么薄啊?”
“我头疼行了吧……兄长快回来了,你先消停会儿。”
“怎么……你还是不想让他知道?”
“知道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他有他要做的,我也有我要做的……”
“可是——”
葛洪还想再问,眼见风骊渊从林中走出,只能把想要问的强行咽下,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头一沾地就睡得人事不知,好像全然未曾经历一日的惊心动魄。
第20章莫待白发称不昧(四)
天中无月,不知为何,星辰同地面贴得极近,看上去伸手就能够到一般。
这样的夜晚,呈现在一场劫难之后,于这漫山遍野的尸骨,和亲历之人凉透了的心神,只有雪上添霜的冰寒。
风骊渊睁着眼,双手垫在脑后。
搏杀了半日,风骊渊浑身上下处处酸胀,仍是半点睡意都无。
前几日他还轻飘飘地志得意满,觉得这场大乱离终止不远,不料一夜之间,一切又回到最初的错综复杂,再入冥冥不可测的无尽深渊。
“罢了罢了,那些大道理岂是你这武夫能想通透的?不过掉了几个书袋,还真把自己当文人了,你只是一把剑,只是一把剑……”
想到此处,风骊渊心中又是一团乱麻,“哎,那剑……我到底要不要去……万一被人发现,当成小偷小贼倒还好办,可若那厮守株待兔……”
若是张方守株待兔,将他的来历昭告天下,那他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的躲躲藏藏,可就彻彻底底地付之一炬了。
风骊渊心下乱糟糟的,越想越慌,更是睡不着,谁知旁边的薛珩忽然动了,一手甩在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