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百哭笑不得地道:“棒槌啊,他爷爷说不透你,记得把《无量功德经》讨回来便是了。”
“可是……可是那《无量功德经》我交给了玉悬壶前辈,就算找到了阿珩,那经书的下落也仍然不清楚啊。”
“玉悬壶?可是江左那位杏林高人,你爹的挚友?”
“正是。”
李九百深吸一气,说道:“也罢,你就倚着小仙君,在四处好好打听打听,如若寻得到那位玉悬壶,记得帮老夫问问那‘三毒’该如何解就成了。”
风骊渊到了此时,终于藏不住此前竺法苦点破的“三毒”之秘,沉声道:“师父,既然那位九百道长与您血浓于水,您也为他操碎了心,这‘三毒’的关窍,徒弟就为您讲解清楚罢。”
李九百疑道:“毒|药不用解药解,讲那些虚虚假假的‘关窍’抵得上用场?”
风骊渊道:“那三毒原本就不是毒|药,是佛家讲的贪、嗔、痴三种心念,说的是进取无厌、忿怒无度、是非无明,本是众生都会沾染的烦恼,只有真真正正的大圣大德之人,才能完完全全地看破,那妖道深陷其中,法苦大师劝诫了他二十年也未能起效,您想救他,恐怕……”
风骊渊说到此处,眼见李九百忽然变了脸色,赶忙问道:“师父,您可是乏了?要不要回里屋歇息?”
李九百两眼失神,甩开了风骊渊试图搀扶的手臂,忽的喃喃自语道:“他爷爷自诩传的是天师正道,一辈子浸心于道法秘术,难道也不过一个贪婪无忌、黑白不分的傻子么……三毒,三毒,好生厉害的毒|药,害得他爷爷好苦,好苦啊……”
直到这一刻,风骊渊才终于肯相信,眼前的“李他爹”就是李九百,自那白马寺中延伸出来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牵涉的种种,都成了不可说的笑话。
等他绕出了一道道山隘,赶上一队浩浩荡荡的重甲车马经过,中间簇拥着一架牛车,看得风骊渊有些不明所以。
气势汹汹的高头大马上,人人手执形制奇特的马槊,正是那日鲜卑兵的装备,风骊渊窝在马道边上的杂草丛中,渐渐有了思量。
“他们的战马肯定好过街市上的那些,何不抢上一匹,这一路快马加鞭,岂非容易得多?”
这念头刚刚冒出,风骊渊脚下便动了,突听剑脊一声铮鸣,已然截断了一人手中缰绳。
那人身前的同袍听而不闻,只当这是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还未来及看清风骊渊如何出手,连人带马已经滚入了道边野草之中。
惊魂未定之下,那人被风骊渊远远甩落,等到前面的士兵有人反应过来,业已同风骊渊隔了数十丈,跟出来二人一前一后,竟然直接被飞来的马槊对穿,众人见此情形,一个个胆战心惊,埋下头只管赶路,不再追赶纠缠。
这一路鲜有停顿,三两日的工夫,风骊渊已达洛阳,途经之地残砖破瓦,匪盗横生,处处烧杀抢掠,落难的弱民结队成行,原来天下之大,竟无他们的一隅容身之地,那座偏僻难寻的无名山,却也如李九百所言,正是可遇不可求的世外清净地。
风骊渊骑着马,在洛阳城中奔走了一日,除了零散几个酒家茶肆还开张,所有的官衙商埠悉数关门,他识得的王敦府宅,门环落灰,匾额破败,显见早已搬走。无处落脚之时,不自觉走回到铜驼街上。
那日何延书曾知会过风骊渊,铜驼街受了张方手下的掳掠,已是一片怵目惊心的景象,果然连那高大的铜驼也没了踪影,不知沦落在何处苟且,亦或是彻底化做了齑粉,再无重现的机遇。
夜幕将临,偌大的街巷一片死寂,风骊渊目不忍视,刚想打马回头,身后忽然亮起一道昏黄的光,风骊渊这才发现,那临梓阁的牌匾居然崭新如初,当即纵身下马。
上次来时,临梓阁中还有烟花风月、仙乐香飘,一应景致尽数摹仿金谷园中搭建,眼下却是平平常常,同那街边巷陌的破落酒馆并无分别,来往的顾客俱是疾声厉色,步履匆匆,还掺杂着不少胡人。
风骊渊在角落里点了茶水和牛肉,食而无味,也只能大口咀嚼吞咽,以好尽快恢复体力再上路。
看着结伴而行的来客进进出出,风骊渊心下寂寞难捱,忖道:“当年在司马颖手下,好歹还有阳大哥作陪,眼下却……看来除了下邳,恐怕也没有别的去处了。”
风骊渊还是将李九百所说当成了戏言,毕竟,就算薛珩真的是东吴王氏的后裔,未及加冠年岁,除了跟当朝天子一样被人掳来掠去,最多也只能做个中看不中用的傀儡,不可能希冀于他。
怎奈风骊渊刚刚打算起身,有个头戴幂篱的白衣男子忽然转向了他,走近之时,周围的话语声忽然减弱,像是有意为这人让路一般。
风骊渊顿觉诧异非常,那人稍稍掀开一点皂纱,轻声道:“轩翥哥,咱们去里间,好么?”风骊渊回想片刻,这才忆起何延书此人,一想他在王敦手下做事,沉声应道:“好。”
何延书领着风骊渊上了二楼,雅间里候着两名侍女,待到二人走入,见何延书摘了幂篱,便急急忙忙地倒退走出。
风骊渊既不愿拂了何延书的好意,也不愿拖延一时半刻,将将坐定就开口:“三水弟弟,有什么要紧事可以托付我的,眼下就尽快说了罢。”
何延书轻笑一声才道:“三水一介江湖草莽,能有什么事敢劳烦轩翥哥,咱们久别重逢,不该好好聚上一聚么?”何延书心下其实隐含答谢之意,只因总觉风骊渊有意疏远于他,所以才小心谨慎地试探。
风骊渊疑道:“三水难不成……受了王大人的冷落么?”
“非也,正是王大人嘱咐我留在洛阳的,要我接待过路的江湖人士,方便打探四境往来的消息。”
风骊渊又问:“那王大人……眼下身在何处?”
“王大人去了长安也快两年了,轩翥哥难道不知道么?”
再听何延书的语气,又比以往沉稳了许多,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然而他的消息委实算不上有用,风骊渊赶路赶了整整一日,蓦地生出些许的憋闷,“我竟忘了提前打听王大人的去处,白白跑了一趟……可这两年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洛阳长安罹难,也一次没能帮上,又怎好向他讨要……”
风骊渊想着想着,愈发觉得羞惭,突然一下站起,说道:“三水,我还有点急事,后会有期了。”
就在此时,端菜的侍女推开了房门,风骊渊惊色乍起,对着侍女怒目相向,竟吓得那女子滑了手,摔碎了果盘。
“轩翥哥,你这是……”
纵使察觉自己失态,风骊渊也依旧按捺不住,怒道:“三水,你可知长安沦陷胡狄之手,连带百官都要躲到山林捡食橡实为生,说不定……你家王大人,现下就流落在半途吃糠咽菜,若是让他听说你在此处这般铺张,日后的仕途可是想也不想了?”
何延书摆了摆手,示意几个侍女退出房门,而后捡起地上的白桃,笑着道:“轩翥哥心系天下苍生,王三水不过是个俗人罢了,也不想希求什么仕途亨达,一点心思而已,轩翥哥既然不愿领受,自也不能强求。不过……我看轩翥哥眉间一点黑气,似是忧愁得很,可否告予三水,也好开解一二?”
何延书经营临梓阁,须得有财路和粮路,的确不失为自己求助的去路。风骊渊即刻梳理清楚,激动地道:“确有一事相求,现下还焦急得很。”
“轩翥哥但说无妨。”
“借我一万石粮。”
这一语石破天惊,彻底打碎了何延书原本恬淡的神色,“莫非轩翥哥是要造……起事么?这么多粮,都快够上万的大军吃上一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