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止君说:“找一块腰佩。”
明粢就知道了他的目标是什么。越别枝是明粢的轮回投影,是明粢的半身,虽然越别枝的人生无法界定究竟是否也属于明粢,但是越别枝的肉身是确实属于明粢的一部分的。
即便是神的半身,投生成人也还是会老,也还是会死,死去以后也会冰冷,也会腐烂,也会化为千百年后一捧黄土中的两三颗粒,若葬身之处成为农田花圃,或许还会有人在其上耕耘播种,一季之后,便开出漫山遍野的金盏花。
几人能有幸看见自己的白骨呢?明粢掀开棺盖的时也忍不住犹豫了一下,下一刻,柏木盖板就被大力掀翻,一具属于少年人的骨架静静地躺在棺中;和低调石碑木棺如出一辙地,殉葬品也少得可怜,仅有一枚巴掌大的玉佩,如果识货者仔细端详,还能发现那甚至不是玉料,只不过是玉样的美石罢了。
只有更有见识者才知道,这一块石质腰佩的价值,抵过一山玉矿,可谓价值连城。
而明粢在此,则分辨出这块传说中的它山石,其实来自天界——仙天相仪贯鱼的佩刀在泽灭木战中失落,五十斤的长刀从鹤飞岩落下,同时砸落一块不算小的山石,与刀一同跌落人间。
眼见自己尸骨的体验实在很新奇,连明粢都不知该用什么神情来面对。他拿了腰佩,最终也没有整理好心情,只好重新合上棺盖离去。
青石与白玉的两块墓碑并排在一起,埋葬的是一个三口之家,和两段珍贵初遇。
明粢忍不住想:为越别枝殉葬的,是楼岚起的腰佩;为叶鸣蝉殉葬的,会是什么呢?
叶鸣蝉死,明粢立刻就回归本位,而后就是无数手续繁琐的清罪交接,也不知楼岚起用了什么方法,明粢再回头时,竟感受不到叶鸣蝉的半点气息。时至今日,明粢也不知楼岚起将叶鸣蝉藏在哪里。
明止君拿走了它山石,明粢留在楼岚起身边,云中君创伤的刀口没有出血,若不是衣襟破口,楼岚起看起来就像沉睡着一样,嘴角还带着笑意。
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啊。鲜活又明丽,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和得偿所愿的欣喜;楼氏覆灭,叶鸣蝉身陨,连殷希声也弃楼岚起而去,神天不是楼岚起的家,人间又何尝不是楼岚起的地狱?挣脱天人两界,楼岚起又要去往哪里?是地府吗?楼岚起愿意重入轮回吗?人间已令他大失所望,他还愿意重蹈覆辙吗?
明粢越想越心惊,竟开始质疑起自己的一意孤行。楼岚起会愿意吗?会愿意回到这具他已抛弃的肉体,会愿意回到这个他已挣脱的牢笼吗?
楼岚起会愿意回到这个只剩明粢的世界吗?明粢惨然一笑,心中苦味只有他自己知。
是什么为叶鸣蝉殉葬?是一个愈孤独愈勇敢的,拥有连明粢都不曾拥有的决心与魄力的楼岚起。
“你倒专注。”明止君去而复返,“有话要说?”
“老君…”明粢茫然回顾。
“老君,”明粢问,“我是叶鸣蝉吗?”
明粢是叶鸣蝉吗?叶鸣蝉的短暂人生精彩胜过明粢的漫长生命:叶鸣蝉是世上最好的开锁人,他甚至开启了楼岚起的心门;明粢是神天独一的战神,但他如今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甚至输给了一半的自己。
明粢是叶鸣蝉吗?明粢能成为叶鸣蝉吗?
明止君反问:“是你如何?”
明粢张张口,话语卡在喉间几度翻滚后消散无踪,只剩茫然一句:“我…不知。”
“不是你如何?”
“我…不知…”
“明粢啊明粢,”明止君大摇其头,“神天千万年,你竟活得回头了。”
明止君再问:“你那别有人间的牌匾也挂得久了,我问你,你踏足过人间没有?”
明粢回答:“有一二次。”
“踏足人间!”明止君恨铁不成钢道,“走过一次,也叫踏足么?踏足,是要你走进去,走到人间红尘里去,染上人间的尘土,才明白做人的甜苦。冷眼旁观,算什么踏足?”
“我问你,明粢,踏足人间没有?”
明止君的质问如鸣警钟,明粢浑浑噩噩的的思绪被这振聋发聩的一响撕扯开来,透进一丝澄明的光亮。
“叶鸣蝉是谁?叶鸣蝉是人!是凡人!生在人间,长在红尘,就是凡人。你是东君又如何?凡人比你,有的是勇气!”
“还看不清?”明止君喝道,“叶鸣蝉和楼岚起能够相殉,明粢对云中君,就没有半点信心?”
遮天蔽日的厚重翳影哄然而散,明粢恍然大悟。叶鸣蝉已经得到了一个叶鸣蝉的楼岚起,而明粢,才将要拥抱他双人份的未来与爱情。
明止君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未生我时谁是我?既已生我我是谁?红尘历尽方知我,浮生长恨——”
“——有余悲!”
明粢在明止君渐渐远去的吟声中双膝一沉,他半跪在矮榻边,低头就能亲吻到楼岚起。
人间和东君没有关系,但楼岚起,却是明粢的别有人间。
第111章照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