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一般,宋子玉将手指置于唇上,对着他轻轻地“嘘”了一声。他立在这堵墙下,看不见墙对面的人,但愿意静静地将这首曲子听完。
徐长老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方始影心思重,这琴音……叫她宣泄一番也好。失明虽是短期的,却也足够叫她难受了的。于是他也匿了声,不去打扰,跟宋子玉一起站着。他听不懂曲中情意,但看向宋子玉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满意。
待得一曲终了,徐长老才带着他踏入这方小院。
抬眼便是几株翠竹,生得潇洒挺拔,而竹下置一石桌,一张琴放于其上。周遭遍植花木,白的、红的、粉的山茶花挤挤攘攘地开了一大片,再有铁线莲、君子兰、水仙次第开来,较高的便是幽香的腊梅,温润地藏在枝头,小小地吐出淡黄色的花儿来。
天气连日来都湿冷无比,这天却碧空如洗,阳光灿烂竟似春日,大片大片覆在地上。
花木浓荫里,那石桌前侧坐着一个清瘦的女子,挽着再平常不过的发髻,别一只素钗,身着雪色长裙,上头暗纹花样浮动,说不出的别致动人。
宋子玉再眨了下眼,才看清原来是花影覆在她裙摆之上,却似极了绣样。他迷迷糊糊地想:花草润泽,清丽婉转,倒跟这姑娘合衬得紧。
听到脚步声,那人才缓缓转身,露出个正脸来。
宋子玉脚步又是一凝。但见花影重重下,那女子眉睫皆乌,孤意不甚浓,然唇色浅淡,似枝头被新雪薄薄覆了一层的梅花。
方始影瞧不见,只得出声询问:“是徐长老么?还有……谁?”
徐长老拉着宋子玉走近,道明来意。宋子玉只怔愣着,听了半晌才惊觉这姑娘真的目不能视物,心下隐隐叹息了一声。
方始影知徐长老这般安排并不稳妥,领个陌生人进门,实在有失考量。但她并不说破,照顾着老人家的情绪,只是称自己已习惯失明的日子,派内弟子上达教务诉之以口,她用笔批复也不影响什么,婉拒了徐长老的好意。
徐长老百般劝说不得,只得讪讪离开,带着子玉去自己的药庐。任子玉好说歹说,他都不为所动,坚持要收他为徒继承衣钵。
这老头儿眉毛一挑,既是欣赏又是挑剔,十分不理解:“我瞧你昏迷时都来回背着《黄帝内经》,该是个好学的,怎么见了我这样好的师父,还不磕头谢恩?”
子玉醉心医学不假,可并不愿在这不恰当的时刻不恰当的地点苦心钻研。然而病体拖累,欲逃窜而有心无力,只得被扣下,日日与医书草药为伍,听那老头儿新奇又鞭辟入里的讲解。
然而他总记挂着温曙耿,暗地里给自己调理,想要快点恢复功力。
这头温曙耿由顾枳实陪同着,依旧日夜兼程赶往虚阳城,但这几日速度愈发慢了。
温曙耿病躯未愈,一路风吹雨打,总不见好。那白茫茫的梦境,仍日复一日地上演,叫他不堪其扰。每每从梦境中清醒过来,都止不住心底一阵又一阵的空落落的感觉。幸而睁眼便能见到顾轶温热的目光,才稍觉安慰。
马背上奔波辛苦,温曙耿又染了风寒,在顾枳实背后捂嘴轻咳着。
顾枳实感受到他闷闷的声响,顿住。下一刻,却调转了马头,直直往刚走过不久的镇子上冲。
温曙耿一惊,赶紧越过他拉住缰绳,将马停下,问他:“怎么往回走?”
顾枳实看也不看他,仿佛生闷气似的:“你都病了。”
温曙耿低下头,微微笑着:“我没事的。”
“你这样,撑到了虚阳城,宋兄见了能高兴?他把你救出来,又要见你这般作践自己,见了面然后就着急地替你诊治吗?”
他气恼这人不爱惜自己身体,一时冲动了,把话说得太重。身后那人一时没了声音,顾枳实立马就后悔了,他真是胆子肥了,竟敢指责师父!
“我……”顾枳实小心翼翼地转身,绞尽脑汁地想要道歉,“我不是存心要凶你的。我就是,就是……”
温曙耿还是垂着头,把头蹭到他背上抵住,轻声替他说完:“你就是心疼我。”
顾枳实也不知怎么的,觉得他像个小动物,乖巧地贴着自己,也就大了胆子,学起幼时这人对待他的那样,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软了声音道:“那你听我的,我们回去先治病,治好了再往前走。”
温曙耿只是搂紧了他的腰,摇了摇头,道:“这是心病,吃药也没用的。”
顾枳实莫名地觉得恼怒。他才离开了多久,怎么这人就得了心病?他不知道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的东西都叫他痛恨。
摸着温曙耿头发的动作更轻柔,比抚慰更多了一点不清不楚的东西。顾枳实轻轻开口,有点蛊惑有点嫉妒:“为什么?告诉我。”
温曙耿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微微蹙眉:“我一直在做一个无始无终的梦。”
“那梦里有什么?”
“只有白色。什么也没有。”
“也没有我?”
“……没有。”
温曙耿愣了许久才作答,顾枳实问得自然,他答得却艰难。对啊,那梦里为什么没有顾轶呢?要是有顾轶,他也许就不那么害怕了。
顾枳实也不理解,那该死的梦境,折磨他的师父,还不让他知道?他更紧地搂住温曙耿,近乎咬牙切齿:“竟然没有我。”
他这样子倒有些可爱,温曙耿没忍住笑了下,促狭地看着他:“我的梦里就该有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