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恽怔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眼神中透出说不清的鄙夷,一字一字,说的咬牙切齿,“你如此想做我的女人,我成全你。”
清羽心中钝痛,端茶的手微微抖了抖,将茶水撒了出来。她不着痕迹的拭去水渍,一向勉强能绷住喜怒不外露的脸上有不由得变得惨白,“不用,只要大王和臣妾做出一个恩爱有加的假象,之后的一切,都有臣妾和太医来安排便好,不劳大王费心了。”
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喜还是悲。她是那样的骄傲,她不要是他的施舍,即使做人质,决定要牺牲,她也要按她的方式,丝毫不肯让他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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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五十八年春,世人皆言楚王变了。
他忽而将王后从寒清宫接入凤禧宫居住,自此戒了夜夜笙歌,和楚王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妻二人恩爱有加,传为楚国佳话。
早晨,清羽帮熊恽穿衣束发,送他上早朝;夜间,他若读书,她便红袖添香;若是他晚归,她便熬了银耳羹,送去书房找他。
看着清羽在厨房忙活的样子,瞀儿忍不住心疼她的身子,“夫人,不过是做个样子,又何必这么认真,煮汤束发这种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您也多休息休息。”
清羽只是笑笑,“不必了,这些事,其实我早就想做,不过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她从小就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想为他束发,想为他煮汤,想为他红袖添香,洗手羹汤。这些事情,她想做了许久的了。以前,是端着架子,他不喜欢她,她也不去招惹他。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又怎么能随便就让别人代劳。
即便是做戏,她也不介意自欺欺人人一次,也只这么一次而已。毕竟,她也没有多少岁月好活了,以前的她活的太过清醒,现在糊涂一些也不错。
同时,熊恽也对她体贴有加。他从民间搜罗来了各式各样的厨子,变着花样的在楚王宫中,给她做各地美食;楚地盛产蚕丝,他找来能工巧匠,为她裁了一件又一件美丽的衣裳,让天下的女子嫉妒红了眼睛;她喜读书,他便也就着烛光,与她隔桌对坐,临正殿的深夜常常更漏声滴滴答答,侍女哈欠连连,他二人却就着银月与烛光,看完了一本有一本的折子,仿佛这个是世界,只有他二人就够了,其余的,皆是陪衬。
这样的恩爱和默契,让一个作为旁观者的秋离都看不明白,她二人究竟是假戏真做,还是演技太好。
若是连旁观者都分不清,那戏中的人,不知道,又还分不分的清。
不论是演戏太投入还是演技太好,总归他二人一次国宴饮酒归来,两个人军有些醉意上头,洗漱过后,同宿凤禧宫,或是酒意上头,熊恽吟起了诗,清羽便自然而然的接上了下句,二人从皇皇者华念到了关关雎鸠,四目相对时,莫名有些不一样的情愫涌上心头,就那样水到渠成的放下了纱帘,一夜春宵,帐暖人欢。
隔着纱帘,他二人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只是他二人的做给外人看的戏,还是熊恽也真的动心了,秋离不知道。只不过,随后,便传出王后清羽有身孕的消息,满朝文武皆是震惊,熊恽下令大赦天下,二人感情更是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秋离想,或许,熊恽也是动心的了吧。他喜欢的,本来就是清羽这样的姑娘。他从没敞开过心扉接纳她,所以从不了解她的好。现在了解了,就算他不想动心,也难。喜欢还是不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一个靠决定就能决定的事情,或许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不过短短三月,清羽已经在他心中占据一席,无人代替。
只是,好景不长。
或许是触景伤情,或许是熊恽也察觉到了对清羽的在意,所以日与俱增的感觉到了对清云的愧疚,这种愧疚,终于在清云忌日的这个月圆之夜全面爆发,将两个人本要缓和的关系,再次扔回了冰点。
是夜,熊恽去给清云扫墓回来,喝的烂醉。清羽没想到他今日会来她的院中,正一个人坐在院中于月下吹埙。熊恽推门而入,浑身的酒气,眼中也是醉意通红,上来批头对她就是一顿责骂,“阿云写的曲子,你怎么会吹?”
清羽一愣,“这明明是我写的曲子。”
熊恽不屑的笑笑,“清云说你总是爱抢她的东西——”他似是醉意上头,“那你是不是想说,那年在首饰店,跟我抢钗的是你,日后同我斗诗的还是你?”
她不明白他说的日后是什么,只是喃喃道,“六年前的夏天,金陵街,是你将那支钗让给我的。”
“呵——”熊恽不屑的打断她,“阿云说,你们好姐妹,她什么都同你讲,可是你却反过来利用她跟你说的事情,抢她的功劳——”
清羽一向不屑辩解,却也忍不住喃喃道,“我没有——”
熊恽两眼赤红,酒意上头,自话自说,“你没有,那你是说是清云顶了你的名字同我在一起?你在山中修行的那一年,我和她有上百封书信往来,探讨诗词,能做出‘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样清新的句子,你说,难道那些信都是你写的?”
若话也能锋利如刀子,那熊恽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直接命中她的心脏,她失血过多,所以脸色只好惨白,脸色越发惨白,她就越说不出话。
世上有句俗语,哀莫大于心死。如果非要给这词画出一个模样来,应该就是清羽现在的眼神。
熊恽明显是醉了,秋离看的出,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那些年和执夙的架打多了,她能分辨,哪些话是真心讨厌一个人,哪些话,不过是因为出于对自己的不满意,可是承担不住这个不满意的后果,所以偏要将怨气发给别人,虚张声势而已。
现在的熊恽,便是后者。他对清云做了恩爱不相移的承诺,他守了四年,可是遇见清云只三个月,他便破了功。他讨厌自己的移情别恋,讨厌自己的不坚定,可是每一次看到清羽,却不能控制的觉得喜欢她,仰慕她,尊敬她。她本来应该是他恨的那个人,可是他却一步步不由自主的,沦陷到这个地步。
他讨厌自己的动摇,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所以只好把这股讨厌,加之清羽。
可话一出口,他又讨厌这样的自己,觉得话说的太过了,无颜面对清羽,索性拂袖转身出门。明眼人都看得出,熊恽并不是冲她发脾气,可是她却没有看出来。自从那句“那年在首饰店,跟我抢钗的是你,日后同我斗诗的还是你?”之后,她便走神了。
她脸色惨白的盯着眼前的烛光,连熊恽出门都没注意到。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清云和熊恽先有了感情,是自己插足,所以总是端着一个正室的架子,从不想去插入她二人的感情中。
而今日,她原来坚持的一切,忽而感觉成了一个笑话。
当日夜里,清羽搬出了临正殿,回到了凤禧宫,闭门谢客。她连夜请自己的母亲入宫,关于清云和熊恽的纠葛,她从前没想着要去搞明白,现在,却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她的眼前。
母亲叹了口气,告诉她,清羽随无崖子山中修行的第二月,她带清云上山烧香,恰巧遇见了息夫人一行,那公子恽望见了清云头上的那支金钗,便对她起了兴趣。两人不时的传些情诗,两家原来便有联姻的计划,便也没有阻止她二人来往。
这些事,家人没有说给她听,因为熊恽登基前,她全心全意都在策反上,她母亲不忍用这样的事,分她的心;熊恽登基之后,事情演变出乎意料,便也没有了说的机会——
她本以为,知道一切之后,她会心痛,却意料之外的没有。于是她只是淡淡对母亲笑笑。
时隔四年,她终于透彻的领悟,其实说于不说,又有多少区别呢,毕竟他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了,解释也解释不清。
就算他那日在首饰店他见到是她,又如何?就能抹去清云同他诗情画意,为他生下商臣的事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