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有口饭吃去不了香港啊。”
兰舟听了笑,鼻息撩在他后颈子上,好像这问题弱智,她说:“那就不去呗,这也不是一日三餐,离了就活不了。”停了片刻又补充:“那就是个念头。”
柳亚东问了第三个弱智问题:“要我去胡孙儿不愿去呢?”
这不是个主观题,没第三个答案。柳亚东一层层穿回衣服,心里擂鼓筛锣,面上严丝合缝。兰舟挓挲着十指去水槽那儿洗手,水流细小,堪比前列腺炎患者呲的尿柱。淅沥沥,凉丝丝,静悄悄。兰舟拧上龙头,“我去他肯定去,都不用问他。”
大榕的叶子在柳亚东脸畔唰唰翕动,像它涎皮涎脸搭他肩上叨叨,谑笑说:哎哟德行,你紧张那个龟怂样子。柳亚东又庆幸,他不需要向一棵树去解释什么。他下意识一揉眼,一阵刀杀的锐痛,药油就是这么歹毒。在他短暂丢失视觉前,他虹膜里滞留的最后一抹影像,是兰舟在裤子上擦手,继而拔腿奔向他。
鲁歪头老娘的果决刁蛮他儿子没能承袭一分,这黑脸老太太宽肩大个儿,犹如牛羊肉滋养出的草原儿女,光面暗纹的葡萄灰夹袄一罩,陡然又一股地母之气。黄德雄一比,李莲英之于西太后,老太太怂高两肩一叉住他脖子叫骂,他就认怂放了行。后话都给自己琢磨上了:废他妈话!老子脖子刚开的瘤,肉嫩,禁得住那疯老婆子掐?老太太踏踏朝着校政楼去了,黄德雄呼了内线到校务办:来人了来人了,提防起来。
防不住。校长室门正锁紧,隔着玻窗看影,一会儿是葡萄灰飞来,一会儿是葡萄灰飞去,锵锵啷啷,文武带打,掺着锣鼓点儿的叫骂。隐约就俩“戏码”,你腐败乱搞不是个东西逼我儿犯法!千错万错你得拿钱!邵锦泉不擅拉伦理架,更不擅和稀泥充大辈儿,他脱身溜了,倚着围廊拔烟。
龙虎之所以是龙虎,谭寿平原先告诉他,是取龙之精神虎之意志;他问何谓精神何谓意志,谭寿平大笑,说你这就好比问少林主持何谓阿弥陀佛,问陈近南何谓反清复明。邵锦泉才更懂,这儿是个建构信仰幻象,踏破不过满地污糟的蝼蚁窟。龙飞虎走,硬把神性勾连兽性,注定也只是个骗局。
曛然的赤金漂染了一地,色泽正润的黄昏。邵锦泉夹烟递进嘴,眯着眼,注视操场远处步来的三个身影。他几乎有点儿慨然了,他记起自己十七那年,已不再被世界谅解,已踽踽独行。他一年也就这么诗意一回。
第7章
罗海沉默之后红了眼,继而大哭,惊落时序入冬的又场雪。
这算个小别么?理论上是,但柳亚东觉得这顶多叫遛狗,意思拉你出去绕一圈,赶晚还得牵回来。脖上勒着名牌呢,屁股上盖着方章呢,上头写:龙虎之犬,哪跑?围屏的不定是山,是自己。胡自强的不舍里包含了他对罗海那对儿“豪乳”的依恋,柳亚东不愿意气氛诡怪,才借故“煽风”,边拾掇边说胡孙儿,临走你抓点紧,别到那儿给你想疯了。
罗海一听,哭声骤停,站起来拔腿冲着兰舟方向就跑。兰舟正用把形貌粗犷到野性的大铁剪锉着手茧,他脸孔再澄净,佯装出来的一撇冷光扫过去,也挺他妈悚人的。罗海操了蛋了,前有无常,后有流氓。他半路改道躲向柳亚东,对方站起靠近,黑眉戏谑地左高右低,伸着十指做了个大肆揉捏的龌龊动作。罗海原地抱臂,仰头嗷嚎,破涕为笑。
三个人按倒罗海在床,从他腋窝搔到前胸,前胸搔到裤裆,高亢的尖叫,掺着三支变调的“淫嬉浪笑”。小别掉到了地上,骚乱里被踩了几脚,没人去拾,很快被遗弃。罗海很快乐到脱力,脑袋瓜缺氧,里头一片雪点。他摊平成一摞,一下儿忘了哭是什么。胡自强笑,兰舟笑,柳亚东也笑,都晶晶亮亮、嫩生生的一双眼,都拂过春风浸过夏雨,滚过秋霜蘸过冬雪,都顾自一眨,就又穿上了惝恍的薄衫。
静下来,各做各事,等着熄灯。屋里照旧被煤炉熏得干干臭臭。
“东哥。”罗海仰面,望着斑驳的天花,掰住腿窝,膝盖顶在肋骨上,瓮声瓮气蜷着说:“你们走之前,得答应我一个事儿,算补偿你们三个不仗义,抛弃我。”
三个人不响,等他继续。罗海撂下腿,累得一叹:“教我抽烟。”
柳亚东倒出旅行包里几粒油亮的蟑螂卵,掖进一件笨重的厚毛衣,手一顿,骂他:“你是不是有病?抽烟是什么好习惯吗?”
“那你还抽?!以前我没觉得。”罗海盘腿坐起,状如净坛使者,他张嘴一怅惋,卖烧饼的都觉得自己能写一笔打油诗。他一擤鼻子,说:“其实,咱们有时候都挺贱的,谁都没百分百会服谁,真的,我对你都没,东哥。”
兰舟比对了两双武鞋,左手那双浆得更白,带上,“你再说酸话,他拾掇完了就上去盖你。”
“有时候我也觉得东哥你装能耐呢,摆个屌样子,冷飕飕得讨人厌。”
“是,我讨厌,快讨厌我。”柳亚东塞毛裤进包里,点头。
“不是!不是!偶尔一回会!”罗海胖手又高频地左右摇摆,急匆匆解释:“我没说完!东哥东哥我错了!东哥!”
胡自强把那卡片夹进小书,又拿出来。书是《三国演义》连环画版,书皮皴皱得像副老脸,他是觉着把那对儿木瓜夹进去,有点拿美色羞辱列位先贤的意思,“你脊梁骨真叫一个软。”
“所以羡慕你们硬的!”
“们?”胡自强做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继而温和地松散掉:“肯定没我。”兰舟笑了但没吱声。
“我老觉得,”罗海说,一迳低低垂着头,“你们就像神雕侠侣里面的大侠杨过。”
大侠无父无母,注定漂泊,一半是原生背负,一半儿女情长。可合欲同流才是人之本性,小时候傻不愣登想想也就算了,正常人谁愿意当大侠。又有几个人,能他娘的家破人亡了还忠肝义胆。
柳亚东又往包里又塞了练武日记、茶杯、跌打药片、小半袋豆浆粉,拉拉杂杂零零碎碎,末了狠命地拉上拉链。顶上只一盏无罩的挂扣灯,灯外一圈虹光,挂着蛛丝缕缕,钨芯几近燃断,间或雷电样地飞快一闪。留半床未清的残局,柳亚东抬腿滚到里面,从垫褥下面抽出团纸包,打开是塌扁了的几根烟。“差点儿藏忘了,还没霉。”柳亚东闻了闻,朝罗海弹舌,说:“下来穿鞋,教你抽,中/南/海。”
“哎。”胡自强提醒,“上次逮到了程伟亮,现在晚上会带人拿个电筒搜厕所了。”
兰舟想带着长寿海棠,他琢磨留给罗海养,小玩意儿下场只能是等着枯死。
“查完了记上,攒到礼拜一一块儿打。”柳亚东叼上根在嘴里,“关键周一咱还在么?”
胡自强一想:“也是。”
粗陶的花盆带着累赘,连土拔出来,拿塑料袋儿包上扎紧,至多保三天。兰舟用手代替笤帚畚斗,边扫洒在地上的土渣,边说:“我们不在胖子在,回头让他一个人挨四个人的打?够不要脸的。”
结果罗海蹭地站起,挥动胳膊昂然道:“爱他妈谁!打就打,走!东哥!”
出门踩准了熄灯的十点,黄光连片熄灭,一层薄雪反了天光,才没那么暗的看不见。四个人竖成一排往厕所走,像支被仓促下了的暗令的夜行队。兰舟回头看了眼柳亚东,他正侧着脸远眺,方向是黛蓝的白驹岭。素水被雪饰得好幽静,连带让人误以为整个中国都好幽静。
离校时静悄悄的,拿着张盖了公章的出入证,邵锦泉开来辆黑色桑塔纳。天照旧冷,没亮透,阴霆的铅灰捂住了天光。邵锦泉下车,穿得很整饬:黑夹克黑皮鞋,皮手套也是黑的;衣领袖口挺括得像做了防腐处理,割伤人也不在话下;头发抿得一丝不苟,就因如此才显得际线后游。龙虎校门前的空地上,他站定在雪里,肤色发青,油然一股艺廊里供瞻谒的悲伤,整个人是如履薄冰的。抵触易损的东西,人是下意识的。三个人提着包,兜着衣帽,怔愣着呵白汽。
邵锦泉边笑边走近,边活络过来。“前头赶上一家办白事,堵了一会,冻着了吧?怪我。”他拿过柳亚东的提包试了试分量,问:“就这么点东西?冬天的换洗的衣服鞋子什么的,都带够了?”
“嗯,袄子也就两件。”柳亚东低头,“除开武术鞋,就这一双在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