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14_橄榄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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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14(2 / 2)

老贾最年长,是惘然失序的七零一代,他其实最了解什么叫错生,什么叫无力,什么是命不好。

说话凭良心,兰舟这人有做大恶的资质,既不燕颔虎颈张狂跋扈,更不喜怒无常,少能从言行间窥见他的过去,也无未来可以遥遥瞻望。说清粹不准确,但再贴近的形容,又似乎没有了,西南大山给他一双漆黑的眼睛,苍郁起叠竖起一重重,阻碍它被陆离映照,由此一无杂质得平宁、置身事外,甚至茫然。于任何人,不投去就有所回馈,就是脑子迟钝,就是挂碍;于柳亚东,他抛过去的任何都能被他温吞地吸纳,消化成安然沉静的一个咕噜,兰舟是一汪深井。对井,人倾向于顾自吐露,但有时候也会感到不安,因为它幽森得不能一眼见底。柳亚东感觉没能触及过兰舟的底,缺一条供他攀下的绳索。他也就没说任何话。

空气里沤着霉腥的臭味,像截儿腐烂的泡桐漂在雨天的深坑里。兰舟罕见地沉下脸,拾起了铁管,点头说好。他靠近高小森,弯腰做停顿,左右看。涂文环着胳膊:“你就右手吧,废了让他别还老想着帮男人捋炮,治一治,我看能不能给他掰回来。”柳亚东迈脚出去,压着嗓子出声问:“我帮——”

“哎用不着。”老贾摆手,俯看高小森,“他不会反抗的,干我们这行心都事先有点儿数。”

高小森停滞不动,神色涣散,极其配合地朝兰舟抵伸右手。

这幕太有意思了,施暴者稚嫩澄清得如同神祇,没有丝毫怒的火焰,沉下的神容更像悲悯,如同在做祝祷;受难一方也没有广义上的瑟缩无助,岌岌可危,坦然得像朝对方汲取认同,发出呼救。这幕真他妈叫柳亚东窒息,魔幻得他头晕。兰舟挥举起铁管,瞄准武校人最易折断的桡骨下端,两声呼吸,利落地挥下,响了极快的短啸。高小森猛地哀嚎。兰舟两步倒退,手不显地打颤。柳亚东盯得紧紧的,他及时靠近,接下了他手里的铁管。两人胸贴背,簇到一处,都舒了口气。

涂文拍拍掌,像个导戏的人:“OK。”一条过。

京少爷姓张,海淀区政府公职,脸再凄惨,依然有种很文明的羸弱深蕴其中。也应该就是这份素水人鲜见的清雅与倜傥,迷惑了交际圈逼仄的高小森,像唯独孩童会稀罕颗毫无价值的玻璃球。他眼神从最初的杂糅,刚决,软化成人最诚挚原始的惶恐。涂文脚踩高小森的右手折断处,轻侮地碾动前掌,问他:“你就一点儿不疼他是么?”

“真以为他欠的拿他当狗?”

“那你听好,打从这会儿,他跟你就没关系了,死活你管不着。”涂文指着他鼻尖,一条条慢吞吞捋:“你住哪儿,在哪儿上班,你哪个居委,你领导姓什么叫什么,你爸妈是谁多大干什么住哪个胡同儿,我们一清二楚,搞臭你一个搞垮你一家,我带人去北京出趟远差的事儿,我——”

老贾没搜出来,他身上藏了只果皮刀,他猛一挺身,递刃扎进涂文左肩。

没反应过神的片霎,他挣脱斯文表象,爆发出了极强的求生力量。他狠抵果皮刀,推掀还未察觉痛感的涂文,电闪般以头撞击旁侧上前的老贾的下腹,老贾屁股蹾地,他抽脱果皮刀半空一阵挥舞,又抱起地上的旅行袋,手脚并用朝外爬了一米,旋即撑起身,张皇失措地奔逃向大厅。涂文掷出的铁管未能击中他,砰的砸向门框反弹回来,老贾痛吟,涂文捂着肩狞脸:“快他妈追!”

奔出去的时候,柳亚东分神了,大厅里快速倒退的人、物,也给予他正奔逃的错觉,他不是在追那人,更像是效仿他。那人挤进往北检票的歪歪扭扭的队伍,他也就挤进,他踉跄着在叫骂中冲撞,他也就冲撞,他奔出旧扑扑的月台朝向泊住的绿皮火车,他也跟着奔去,他撞倒铺置铁踏的乘务钻进一截车厢,从这头跑向那尾,他也就在长长长长不足一公尺的窄路间持续着追逐。中途有乘务阻截,叫喊,更有的加入其中,也说不清是他们尽职尽责,还是趋于看戏的本能。

哐哐哐哐,背后的脚步呼喊趋向繁杂,兰舟的脚步柳亚东可辨,不近不远,紧随背后。绿皮火车一侧外的天色黯淡趋明。

扑倒那人的时候,柳亚东和他抱作一团在车厢内打了个滚,他只动用一点儿剪铰的基础脚法,那人就被桎梏得动弹不得。他泪流满面,疲乏绝望,哀求说:“你放我回北京,你帮帮我,我给你钱。”

柳亚东一回头,背后的人形形色色,围成多排。兰舟落了一步就被阻隔在了人外,正踮脚张望。他想问兰舟要怎么决定,怎么思虑。他其实有个冲动,想说:好!我也想去北京!我妈在那儿,去看看,说不定能找见。

但没有。柳亚东一拳击上他左腮,抢过他紧紧环抱的包。侯爱森一行赶到,拨开人群,正见这幕。柳亚东将来回忆起来,不知道是要庆幸自己借机演绎了一个绝对忠诚的谦卑小弟,为自己和兰舟胡自强博取了基础信任值,还是要后悔,自己错失了一扇门,探及他奢望的山外,通向他逼仄的未来。

东边天际濡出淡淡的红色,是晨光将破未破。

高小森一刀扎进吴启梦的肠管,不致命,手术止血,又睡了一周的病房;涂文的一刀更叫不够看,长但不深的一道豁口,缝上七针,给他脖子上的盘龙添了根须,破伤风都没打。刨掉这个岔子不算,这一盘开得算勉强顺利,条子们一点风声没收罗,石红输得精光光,庄家又被焦丽茹驯诱得挺服帖,眼见着一大笔流水拆分入账。去晦也算团建,晚上在春水堂开了一间小会厅,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兄弟”聚得很全,“姐妹”也歇业不上钟。西南角台案上,一樽不怒自威的关公像,忠肝义胆照千秋,案前三根线香。

嗡嗡吵嚷的场子里,柳亚东三个成了新鲜稀奇的物件,被一双双眼睛怀疑又仔细地看定。

焦丽茹点了首郑智化的《麻将》,拉着老苏一块儿,正僵着舌头唱闽语。邵锦泉一件淡黄的羊绒开衫敞怀,鼻尖淡淡发红。他一次性开了八瓶红方,自己斟小半杯,左到右,依次随性地碰过来,到谁了,笑微微说句“你这次辛苦”,对方必得受宠若惊地双手捧杯,站起来靠近欠身,加恭敬的一句“泉哥客气都自家应该的”。

快到涂文侯爱森,两人主动起身碰杯,仰脖一口气喝干酒,亮着杯底,开怀说:“跟我俩,泉哥你就别瞎客气。”邵锦泉轻点头,伸手拍拍涂文后颈子,体己地叮嘱:“你线还没拆,今晚就少喝一点,爱森也别喝多,早点带阿迪回去休息。”他坐下拢紧开衫,分析说:“他那么好的底子,要不是神不在身上,不会挨一刀子。”

侯爱森拇指抚着杯沿绕圈,低头抿嘴笑笑,没有附和。

杯子朝向柳亚东,他微怔,兰舟胡自强反倒很快地举起杯子。

焦丽茹松开老苏,坐近胡自强,张罗说:“你们三个啊,以后也跟着喊泉哥,听见没有?”

兰舟一按柳亚东手腕儿,柳亚东举杯站起,瞥向执青龙偃月的威仪的关公。

“抿一下意思也行。”邵锦泉说,“辛苦了。”

“别客气”这话应付不出口,三人啜着酒杯。焦丽茹默默了一刻,指甲嗒嗒桌案,拧了下胡自强胳膊,笑嘻嘻问:“小毛头,你该喊我什么可记得?”卡啦OK嗡嗡一阵响,而后静寂,一干人敛声屏气。

胡自强不敢看她,但张嘴柔声说:“喊丽、丽茹姐......”

“他呢?”水晶指甲指邵锦泉。

胡自强飞快一瞥:“泉哥。”

“好。”焦丽茹手撑太阳穴,漫不经心向后看:“你俩呢?该喊我什么呢?”

兰舟吸气吐气,咽下口酒,竭力字正腔圆又很小声:“丽茹姐,泉哥。”

柳亚东无所谓了,老广还是泉哥,困兽犹斗他不算,更也不叫孤军奋战。红方色呈金红,斟进杯子映进天花的筒灯,面儿上浮一层斑斓的流光。有别烧白的粗粝,红方味道有淡淡谷浆的甘甜,柳亚东仰头喝掉一半,不觉得适口,也不觉得难下咽。他手背一蹭嘴巴,跟着道:“泉哥,丽茹姐。”稍迟,邵锦泉脸色经过一次明暗更迭,归故平缓。他转身把空杯搁上茶几,坐回沙发,笑着点点头,说:“比你们大的都可以喊哥,以后都是自家的,就不用拘谨了。”

场子按灭静音键,一下又热闹起来,放歌纵酒,喧嚷得毫无顾忌。

柳亚东中途出来放了一趟水,搁厕间碰上倚着脏墙抽南京的吴启梦。他素一张蜡黄的病脸,要比他浓妆艳抹更多出一份文朴的“女人”味。他朝虚无吐烟,喉结极凸,又鬼魅得蛮妖冶。柳亚东不知道怎么叫他,琢磨了两秒,点头一句“阿迪哥”。吴启梦腰上纱布没拆,肉刚生出新芽闭上口,还做不了过分的动作。他拧眉站直,眼型莫名变狭长,若两片竹叶,透过一面微微反光的墙壁,看定正拉开锁链儿往出掏东西的柳亚东。

就跟边上站了个女人似的,柳亚东心里直操,捏着酸胀的柱头,执意不肯开闸。

吴启梦就把焰头按在墙上,按出个黑灰的圆印。他蔑笑,尖着嗓子:“至于忌讳我么?”

“不是。”柳亚东侧深一些,避掉他竹叶间鄙夷的上下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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