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顾阻拦直直往院里冲,家仆们皆晓得我是病驱壳不敢使太大的劲儿拦我,我将进院门时众家仆皆跪地求我,“凌公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求您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们。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丢了性命倒是不打紧,只是可怜我的妻儿老母没人供养啊。”众人连连哀求,见状我自行退了一步,“我不进去,不进去了。你们快告诉我以安的伤势如何。”
身前跪着了一干家仆皆不作声,身后的夏念真笑出了声,“芊罗,戏看够了,我们回吧。”代以安受伤一事定与夏念真脱不了干系,见她离去,我支开身旁家仆赶忙回身去追她。“还请王妃留步。”
夏念真停下了婀娜的步伐,我道,“以安受伤一事想来王妃应该也知晓,凌丹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淑王妃一定答应我。”芊罗立马站出来冷呵一声,“凌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一个叛臣之后见着王妃不下跪本来就是大不敬,眼下又要求我们王妃一定要答应你的请求,你凌丹算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
静了片刻,我给夏念真行了个跪礼,“淑王妃安。”夏念真这才不紧不慢道,“芊罗,你怎么说话的?人家凌公子好歹也是王爷的侍读,自然是几分资格。”夏念真装腔作势地嗤了芊罗一声,又转了眸看我道,“凌公子可是想知道代以安的伤势?”
“还请王妃告知凌丹,凌丹不胜感激。”我的声音没来由地颤抖起来,夏念真慢步挪到我跟前,脸上的笑容不减,“感不感激的这些客套话凌公子就不必说了,我想要什么凌公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夏念真脸上的笑容多了一抹寒意,“此番受伤也怪代以安自己倒霉。立夏多日,近来天气又热,外边乱爬的蛇找阴凉处避暑,好巧不巧地钻到了代以安床上,又好巧不巧地咬了代以安一口。乌沙蛇是毒蛇,也得亏代以安自己是大夫,救治及时且得当,要不然,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那么多的床不钻,偏偏就钻到了代以安的床上,凌公子,你自己说,这是不是怪代以安自己太倒霉。”
“多谢王妃告知。”我含泪道了谢。以安保住命就好,只要他还活着我就有努力的方向。夏念真临走前又好心提醒了我一句,“凌公子,你是聪明人,晓得我想要的是什么。时间不等人,况,我也没有空闲时间与你耗。这条毒蛇没有取得代以安的命,但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这人呢少不了什么磕磕碰碰,万一代以安再像这样倒霉,摔一跤就摔进阴曹地府也不是不可能,你说是吧?”
我附声应了句是,夏念真领着芊罗一干丫头悠悠离去。起身良久,我愣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晚间吃饭时我一声不吭,黎子易夹的菜我也只吃了几口,我不问,他不说,屋里的气氛比以往更怪更冷了。黎子易见我洗漱整毕窝了床,上前叮嘱了几句,临了又道,“玉仟,若我现在放弃所有,你可愿同我一起归隐山林?”
黎赐箫这话好没由头,我忖了片刻才应道,“七王爷,夜深了,早点歇息。”似乎听得黎子易落落叹了一声。这个问题黎子易若是早些问,我定然会答应,现在物是人非,就算我没良心,不顾凌家两百单八魂,我却也不得不顾死去的以春以及现在命悬一线的以安。错误的时间问正确的问题,换来的只可能是错误的回答。
代以安的医术真真是了得,休养了几日后这厢见他跟个没事人一样。我虽没见过乌沙蛇,但到底也听过它的毒性。笼统算来,以安被咬不过是七八日的事儿,此番见他行动气色无差,我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才算彻底落了地。
照旧为我搭脉,代以安有意避开我的目光,我不过很他说了几句话,他就借故匆匆离开。想来也是黎子易逼得紧,若非如此,代以安不可能会这般躲避。
平日里有事没事都喜欢在府里搞出点动静的夏念真突然没了声,偶然听得几个小丫头躲在角落嚼舌根说夏念真走了,回了王府。我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黎子易和夏念真闹翻了,这个中过程可谓是复杂辛酸,虽没亲眼见着,不过我却能想象得出其中的泪水与愤怒。
夏念真一走,府上清净了许多,我却不敢放松警惕。听闻朝中局势不稳,边塞地区又多有西域侵敌,眼下国势如同这别院,都暗藏杀机,性命只有一条,无论如何我都保代以安平安。
饭菜上桌,依旧是黎子易陪我用饭。这两日黎子易似乎很忙,文澜也不甚得空,早上和下午都见不着他们两个,每每只有到吃饭时才能见一面。黎子易给我夹了菜送到碗里,“近来天气大,玉仟可觉得热?”
“不热。”我捏了筷子,正眼看向黎子易,“听闻悦齐楼里的说书人讲的评书十分有趣,我想去听一听,还请七王爷应允。”黎子易默了片刻道,“外面日头大,玉仟若想听评书,派人去请他来府里讲不是更好?”
我吃了一勺粥,慢慢道,“七王爷只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吧。”屋里静了片刻,黎子易道,“玉仟,别生气,我不是想限制你出行,只是现在立了夏天气热,我担心你的身子。若你真的想去听评书也可以,等会儿我让文澜陪你一起去。”
我道了谢,黎子易继续给我夹菜。一到时辰喝了药,文澜便同三四个家仆陪着我一道去了悦齐楼。以前我和黎赐箫偷偷来这里听过几次评书,说书人还是张溜嘴,五官未变,只是多了许多花白胡子。一晃眼七八年不见,张溜嘴的口齿是越发伶俐了。所谓说书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横通古今,张溜嘴便是这般。黎赐箫一听太傅讲学就打瞌睡,唯独听他说书不会困,越听越精神。
轻松的时光总是短暂,这场评书讲完时辰已经过了大半。走出悦齐楼时文澜突然道,“玉仟公子还想不想去别处转转?”文澜不可能这样问我,想来是黎子易早有吩咐,我应道,“暂时还想不到什么想去的地方,今日累了,回去吧。”
晚间黎子易来陪了我一会儿,我不甚理他,喝了药就窝上床睡了。第二日饭食汤药一毕,我又携了家仆去到悦齐楼。没让我失望,黎赐箫一早就来了。见我上楼,黎赐箫趴在窗口朝我一笑,“玉仟,真是巧,你也来听书呀。”
转角时我的余光瞟见文澜满脸不爽,黎赐箫未曾理他,上前拉着我落了座。茶水满杯,瓜果糕点样样皆有。一通评书张溜嘴说得酣畅淋漓,堂中听客时惊时喜,欢快得紧。黎赐箫望着我笑,“近来天气热,玉仟的身子可还好?”
我道:“有劳泰王爷关怀,好与不好都那样,反正都是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不提也罢。”黎赐箫忙道,“呸呸呸,别乱说。玉仟好着呢,代以安医术了得,有他在你身旁,玉仟这病总归会好。”
热闹一直未停,张溜嘴喝了杯茶又继续说起来。和着楼下的热闹,我挑了颗杏仁放到黎赐箫面前,不紧不慢道,“再过一段时日就要秋猎了,泰王今年可会去?”黎赐箫搁了手中茶杯,笑应道,“自然会去。”
“我许久不曾去猎场,其中样貌忘了近一半。记不清何处是入口,也记不清何处是营地,林中小路甚多,原来去了十几次,走了数十遭,现下也全部忘了。”我又挑了一颗杏仁递给黎赐箫,继续道,“人生就像是一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去寻找想要的东西,去抵达想去的地方。看过不同的景,遇过不同的人,有些人半途而废,有些人负重前行,还有一些人在跋涉途中迷失了方向。累了,困了,也厌倦了,不管是半途而废还是迷失方向,又或是负重前行,这些人最后的结局都是失败。人的一生就是慢慢失去,逐渐失望,最后失败。”
“累了就休息,人生不止是失去,还有获得。拨开云雾见日出,天无绝人之路,凡事都有可能。只要心有所想,必能绝处逢生。”黎赐箫呡了一口茶,笑容逐渐散开。我搁了茶杯,起身道,“就这样吧。”
黎赐箫转身看我,“过几日城外法灵寺有庙会,玉仟可愿同我一起去看看?”我行礼道,“恭敬不如从命。”黎赐箫嘿嘿笑了一声。文澜随我下了楼,堂中依旧热闹,我的心却寂冷无比。这是我最不愿做的事,几经周折,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黎子易,或许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得此结局。
第42章我放你自由
太阳照旧东升西落,昼夜依旧轮换交替,天照旧的蓝,花照旧的开,一切都正常,然,正常之中又透着几分奇怪。代以安不再来为我搭脉,黎子易也不再来陪我吃饭,虽然看不见黎子易,但我偶尔能看见文澜同代以安。每每碰到文澜和代以安,想同他们说句话,但这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我,我实在是想不透猜不明。
吃饭时习惯了黎子易坐在身旁,这几日不见他,我觉得这些菜的味道也都变了。今夜的这半轮月格外亮堂,照得我着实难眠,躺了许久仍无半点困倦,我只好披了衣裳靠着窗户望望月。以前在万州城里时和黎子易看了不少的月亮星星,那个时候的他简直跟纨绔子弟没区别,不过那个时候的他也最为动情。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和后羿有不得已,牛郎和织女也有不得已,我和黎子易呢?我跟他没有什么可以被原谅的不得已,有的只是一次次的狠心与一次次的欺骗。我恨他,发自肺腑地恨他,若有可能,我宁愿当时同凌家两百零八人一道赴黄泉。
思来想去,思绪混乱得紧,房门兀地被推开,黎子易跌跌撞撞向我而来。“玉仟,玉仟。”看黎子易那模样,应是喝了不少的酒。浓浓酒气扑鼻而来,黎子易满脸通红,他一把拉住我,满目柔情,“玉仟,我现在抛弃所有,抛弃爵位,抛弃名利,皇位我也不屑同黎赐箫争抢。玉仟,我只要你,我只想同你一起看日升月落,我只想同你一起踏遍山河,我想同你一起白头到老。玉仟,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不留在故都了,我们去山野乡村,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七王爷,你喝醉了,快回去歇息。”我推开黎子易的手,不想多看他一眼。想我三年之前也是这般哭着求他,求他相信我,到头来换得的是什么?换来的是他的坏嗓毁声,换来的是他的断袖黥面,换来的是他的去势放逐。是他黎子易让我明白了卖可怜换不来同情,换来的只有无尽的羞辱与折磨。
玉仟,你跟我走,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黎子易突然搂着我放声大哭起来,“玉仟,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一个你。”黎子易的哭声凄凄切切,我忍泪掰开他的手,“七王爷,我也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放过我,给我自由。”眼下我对黎子易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拒绝,且我未伤他分毫,这不能算作以牙还牙,可是见他哭得那般伤心,我的心还是不免生疼。黎子易搂着我依旧不肯松手,哭喊声招来文澜与几名守夜家仆,我板脸道,“王爷醉了,快扶他下去休息。”
家仆们不敢上手,文澜大步而来,黎子易当即大怒,“滚!都给我滚!”文澜止步不前,面有难色,顿了片刻才领着一干家仆退了出去。我甚恼,“黎子易,放手!”几经挣扎挣不开,黎子易哭得越发伤心,口里念的话我也越渐听不清楚,一大串话只有玉仟二字他说得字正腔圆。久听烦腻,我极不耐烦地推了黎子易一把,他三步踉跄摔倒在地,“玉仟,我疼,玉仟……”爬不起身,黎子易蜷缩在地低声哭嚎,“玉仟,好疼,我好疼。”我压了压怒火,唤来文澜扶走了黎子易。
不知黎子易为何醉酒,也不知他酒后跑来说那一通言论因何,我只知他此闹过后,七天没见着他的人。代以安近来也很少露面,我不晓得他心中所想,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偶尔去他院外瞧一瞧。
今日变了天,云层遮住了太阳,原本吹在脸上清爽的风也在今日多了一丝寒,庭院里的树没来由地直直掉绿叶。我正焦虑代以安一事时,消失了几日的黎子易和文澜来了,文澜十分知事,跟到院门口就止了步。黎子易道,“玉仟,近来可好?”
“王爷安排得妥当,一切都好。”黎子易此番突然出现,目光变得十分怪异,其神色也复杂得紧,像是在隐忍某种冲动。黎子易沉默片刻又道,“玉仟,上次酒后问你的那个问题,此刻我再问一遍,你认真听,好好考量一番再回答我。”
我避开黎子易的目光,正声道:“上次已听真切,王爷无需多言。”黎子易欲言数止,他难受,我亦难受,“王爷若无他事,凌丹便告退了。”黎子易忙的抓住我,“玉仟等等,上次对弈我输你一局,差你一个要求。此番你好好考虑求什么,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这一句话不算太长,黎子易越往后说语气越重,有意无意都在突出后半句“我都答应你”五个字。
“只求王爷放代以安离去,自此不再叨扰给他自由。”黎子易此番不似讲笑,我未曾多想,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在我的意料之中,黎子易变了脸,似笑又似怒,“七王爷金口玉言,还请王爷不要反悔,放代以安离去。”
黎子易笑了一声,眼角含泪,突然摸出匕首削了我一缕头发,“我记着上次玉仟说,你也想要自由。想这十几载我也没为五千万做什么事,如今便应你这个要求。”黎子易攥紧了断发背过身去,声音似乎颤抖了起来,“今日你就随代以安一起走吧,回万州,或是去黎赐箫处都可以,我放你自由,自此绝不再叨扰你们半分。”
旁的我不敢确定,只能肯定黎子易此番没有喝酒,方才讲的那番话也非酒话。不过黎子易既然提到了黎赐箫,想来他突然作出这个决定与黎赐箫也脱不了干系,我还未缓过神来,黎子易便握了我的断发同文澜走了。心底涌起的紧张与激动很快归于宁静,代以安信步而来,“凌公子,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这么多日以来,他终于主动与我说话了,话语没有太大的起伏波澜,是代以安往日的性情。
“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捡一两套换洗的衣裳就可。”代以安同我一道回了屋,他替我收拾了几套常穿衣裳,末了又问了一声,“凌公子再想一想,看看东西是否拿齐了,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我回身看了一眼道,“从始至终我都是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拿的,走吧。”出门不过十步,我突然想起了黎子易在万州赠与我的玉佩,“以安,等一等。”